故事中的女人
江岚
(一)
讀書的時候,想不到找工作居然這樣難。
五個月以來,我投出去的履歷表少說也有300來封,可是回音卻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有個面試的机會吧,人家又總是顧慮我的身份問題,結果几乎每一次准備得好好地去了,最后還是灰溜溜地回來。
我剛拿到碩士學位,畢業以后憑學生簽證申請的延后實習期,只允許我在美國合法工作一年。我需要未來的雇主幫助調整成正式的工作簽證,可我連工作也找不到,怎么換簽證?如果不換簽證就找不到工作的話,事情豈不成了一個死結?
在紐約華爾街的大銀行作債卷分析的先生書桓安慰我說,不要著急,慢慢找,反正我們現在又不缺錢。是,我知道我不出去掙錢我們兩人也不至于餓死,可工作与否并不僅僅是家庭收入多少的問題,它標志著自我价值能否實現,個人能力是否被社會承認,等等,等等。
唉,倒霉就倒霉在一畢業就碰上經濟蕭條。我的幽默感大大退化,極度敏感而且自卑,日子過得百無聊賴。
那日天天又從國內打電話來時,我已經醒了,只是窩在床上不肯起來。
“喂!你還沒起床啊,真是會享福!”她在那頭咯咯笑。
天天是我中學的同班同學,畢業后彼此許久不通音訊。想不到去年我回國探親,某天与親戚們在外面吃飯,她居然會跳出來和我打招呼。我們當即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通信地址,就此恢复邦交。
“享個鬼福啊!我爬起來除了發呆,能做什么?”我沒好气。
“你上回不是說去了一個什么公司面試,感覺還不錯的嗎?”我們時常在電話中一聊一,兩個小時,天天對我的近況相當了解。
“唉,本來談得好好的,工資也講定了,一提起辦身份,對方的臉馬上就變了。”
“我說在你們美國要找個工作怎么這么難啊!”天天嘆息。
“不是在‘我們’美國,是在‘他們’ 美國啊,小姐!”我呻吟。“這兩年經濟蕭條得厲害。”
“咳!”她又笑,對我的沮喪有些不以為然。“你現在起碼生活穩定,吃穿不愁,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半個月前剛去美國,她才真是兩眼一抹黑,前途未卜呢!”
接著,天天講起了傅小娟來美國的經過,在我听來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傅小娟是傅家幼女,也是三姐妹中生得最好看的一個。周圍不乏追求者,可惜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大几了,終身大事還沒有著落,她的家人漸漸開始著急。依著國內如今流行“一等美女嫁美軍,二等美女嫁皇軍,三等美女嫁偽軍,四等美女嫁國軍”的說法,傅家的人覺得小娟在待嫁美軍和皇軍的隊伍中胜出的机率或許不大,但找一個“偽軍”還是大有希望的。
有道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久傅家便打听到鄰縣有個正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單身男士,即將回來省親,且有意要在家鄉找個結婚的對象,此人名叫陳家駿。
眾所周知,畢業,找工作,拿綠卡是留美學生的必由之路。陳家駿此時雖還在念書,但他終將成為“偽軍”的未來是不難預見的。傅家人立即行動起來,輾轉托人牽線搭橋,待陳家駿抵達之后,請介紹人安排小娟和他見面。
小娟自小不喜歡念書,心里對那些去國外碩士博士地拿學位的人頗有几分崇拜。這個陳家駿貌不惊人,倒很聰明,而且遠比小娟周圍的那些人見多識廣,談吐自然不會惹人討厭。因此第一次見面之后,他主動來約會她,小娟也并未推辭。
一回生二回熟,不几日,陳家駿把一張供留美學生家屬簽證去美國探親用的I - 20表格交給小娟,約好等雙方父母見了面,二人就去登記結婚。當天他們還特地去照相館合影,以作將來辦理結婚證之用。
“那陳家駿回鄉相親,為他張羅此事的熱心人不止一個兩個吧,”我嘻笑。
“所以啊,陳家駿那個狗東西就見异思遷,又看上了他們縣文化局汪局長的女儿。”
咦,生出枝節來了。我問天天:“可是他不是和傅小娟登記結婚了嗎?”否則傅小娟怎么到美國來?
“喂!你不插嘴我也不會當你是啞巴!”天天抗議,繼續講她的故事。
此時的陳家駿對汪傅二人都談不上有很深的了解,更談不上什么感情。但他回國一趟不容易,既然結婚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勢必要帶一個太太回去的。他把兩個女子來回掂量比較,只覺得她們各有所長,娶誰不娶誰各有利弊。
委決不下之間,他決定把選擇權交給命運。辦理赴美探親簽證的手續過程繁雜,而且很大程度上要靠運气。他回國之前,曾以恐怕遺失為由,找國際留學生辦公室要了兩份I -20 表,一張已經給了傅小姐,另一張不妨交給汪小姐。將來她們二人中誰能夠順利拿到簽證,誰就是他陳某人的太太。
陳家駿的如意算盤,不知怎的被汪家人識破。汪家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豈肯在女儿的終身大事上受人擺佈,落下笑柄!自古先下手為強,局長夫人親赴陳家,面見陳家駿的父母。陳家二老老實憨厚,渾然不知兒子腳踏兩條船,見局長夫人親自來提親,豈敢不給面子!當下便慨然應允了婚事。
“這局長夫人也真是的,把女兒嫁給這种不負責任,缺乏誠意的男人有什麽好!”我又忍不住叫。
天天哼了一聲,并不搭理我。她顯然沒有興趣討論汪氏此舉的利弊得失,她故事的主角是傅小娟。
陳家駿和汪小姐登記結婚之后,旋即返回美國,臨行前并未和傅小娟再見面。他前腳上飛机,一不做二不休的局長夫人后腳便到海城,在傅小娟的工作單位找到她,當眾破口大罵。說你這個第三者狐狸精下三濫!竟敢和我女儿搶男朋友,也不撒泡尿先照照你自己!就憑你也想到美國去?你做夢!
海城是個彈丸之地,局長夫人這一鬧,立刻沸沸揚揚。無論世風如何開化,“第三者”也不是好听的名聲,更何況是“妄想去美國的”第三者!傅小娟無辜背上這種惡名,成了眾人茶余飯后的大笑話,把臉面丟盡倘在其次,將來還指望哪個好人家敢娶她進門?!
她滿腹的委屈無處可訴,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只是哭。傅家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頭,把個不守信用的陳家駿恨得咬牙切齒之余,還得商量該怎么收拾這盤殘局。
“事到如今,小妹只有离開海城了,”傅大姐說。“可是,到哪里去呢?”
“到美國去!”傅家老先生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做出決定。“他們不是說小娟想去美國是做夢嗎?我們就把小娟送到美國去,讓他們看看!”
“可是……怎么去啊?”二姐問道。
“小娟手上不是有那家伙給的I-20表格嗎?”傅老先生已有成竹在胸。“這些事你們不懂。”
傅小娟的父親在海城公安局工作,他知道留學生的配偶要辦理申請赴美探親的護照和簽證,有兩個文件至關重要:一是I-20 表,二是結婚證書。I-20 表既然已經在手,小娟和陳家駿又有合影,去弄一份結婚證書,憑他大半輩子在海城的關係,并非難事。
于是,在陳家駿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傅小娟從海城公安局領出他們二人的結婚證書。接下來的一關就是申請簽證了。傅家人打听到汪小姐已經啟程到廣州的美國領事館去,便建議小娟去北京的美國大使館申請,以免穿幫。
傅小娟在北京申請簽證的過程出乎預料地順利。
“那個汪小姐呢?”我問天天。
“她也拿到了簽證,比小娟早一個星期去美國,陳家駿在匹茨堡。”
“那么,傅小娟也到匹茨堡去,和汪小姐共事一夫?”我問。從前只听說某某留學生的太太往返美國領事館數次也拿不到探親簽證,這個陳家駿的一張I-20表,居然同時簽出兩個太太來,真是聞所未聞!
“小娟在辦結婚證的同時,還辦了一份离婚證書。她說一到美國就把那結婚證扔掉,絕對不會去找陳家駿的。她現在應該在紐約。”天天嘆了口气。“她臨走之前,我把你的地址電話給她了。你离紐約不遠吧,她若找到你,你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幫的就幫她一把。”
啊,我恍然大悟。這才是天天給我講這個故事的目的。這傅家一門老少,只為了咽不下一口閑气,竟將自家的姑娘遠送他鄉,叫她在人地兩疏,語言又不通的環境里獨自求生存,真是下得狠心。如今傅小娟景況之艱難,可想而知。
我當即答應天天,如果傅小娟真來找到我,我當盡力而為。
挂斷電話以后,我很久回不過神來。我和書桓在异國的土地上謀生活,這十幾年來的种种辛酸孤苦,寂寞無奈之處,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俗話說“物离鄉貴,人离鄉賤”,是血淚相和總結出來的真理。但我們畢竟是兩個人,彼此有個依靠。我若是傅小娟,恐怕沒有只身遠渡重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