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早上,我刚刚打开手机,就接到朋友的电话,告诉我伦敦地铁发生了好几起恐怖袭击,十几条地铁全面停运了!我吓了一跳,要知道,伦敦地铁非常发达,伦敦700万人口,每天依靠地铁进行交通的伦敦人就有200万人次,我也是每天依靠地铁上下班的。袭击地铁,就是袭击我们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啊。打开电视,果然看到当地记者们正严肃地在四、五个爆炸地点直播关于袭击的报道。这些记者虽然个个眉头紧锁,但是语言准确,情绪镇定,电视画面也很中性,完全看不到血腥和煽情的镜头,他们在街头采访的爆炸目击者和亲历者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但是几乎也人人把事情表达得清楚明白,没有人大声哭泣或歇斯底里,连旁观的人也沉默而安静。一个被采访的女孩站在路边仔细地向记者描述了车站内的情况后,镜头向下一摇,人们才看到有鲜血正从她的腿上流下来,她说了一声抱歉,向救护车走去。看了这样的报道,心里虽然紧张,但是却也镇定了下来—人家亲身经历的人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呢?老实说,谁都知道英国文化讲究克制,讲求绅士风度,但人们这样泰然地面对重大灾难,不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实在难以想象。 播音员一遍一遍提醒人们,减少使用手机电话的频率,将频率让给紧急电话。我决定不打电话,打开电脑,直奔新闻网站,希望知道更多的消息,但因为网站流量过大,已经根本不能进入,再尝试进入伦敦交通网站,仍然是一片空白,显然,人们在都在查看消息,想知道到底出现了多大伤亡。而电视新闻一次一次地重复着:恐怖爆炸袭击了我们的首都。我注意到,他们在报道中不再直呼“伦敦”,而是一直在说“我们的首都”:这是英国人特有的方式:用简单、克制的词汇表达着愤怒的心情。 想想也许几天不能出门了,我决定到超市去买些食品。超市里人似乎比平时多一点,大家看上去都有一点紧张,服务员脸上也没有笑容,但是几乎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提到关于恐怖袭击之类令人不安的话题。人们默默地购物,默默地结帐,和服务员道谢告别,尽可能地保持着生活的常态。在人们偶尔的平静对视中,大家互相点头致意,感觉到彼此的鼓励。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天英国政府对公众表态说,请大家正常生活,我们不能让恐怖分子得逞。第二天一早,十三条地铁几乎除了个别遭受破坏的站口外,全部恢复运营。7月8日早晨,我和一个朋友坐在地铁的车厢里,看到车厢里满满是人,和超市里一样,人们没有微笑,但是沉默镇定,车厢里的情绪甚至有一点悲壮的感觉。 当晚的电视新闻提醒大家:实际上,伦敦曾经是一个饱受德军轰炸考验的城市,英国人的个性是坚强的。 一九四○年,欧洲半壁归顺第三帝国,英国成了最后的孤岛,英吉利海峡变为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一线。从四零九月七日起到四一年五月十一日八个月中,希特勒对伦敦地区进行了多达五十七天的狂轰滥炸。百分之四十的房屋毁坏,当年有三百万人口的伦敦,一百四十万人无家可归,二百二十五万人在防空洞避难,两万人遇难。 九月七日袭击第二天,两百架轰炸机攻击伦敦的电厂和铁路。下午,丘吉尔到伦敦西区的避难中心,那带街坊中前一晚死了四十多人。“你来得正好,温尼”,人们围上他,对他说:“我们就知道你会来。我们能承受。”这就是二战中的“伦敦精神“。 对“伦敦精神“这个词的内涵,英国人是这样描述的:“伦敦城里没人有过如此恐怖的阅历,每个人都害怕,大家都知道这种平静是表面的假象。重要的是,不要把恐惧表现出来。不用自己的悲伤情绪去感染别人。危险降临,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任何不划浆的人,就是废物。面对无法抵御的、从天而降的灾难,我们一无所有,却产生出一种群体心理和勇气。。。我们以做伦敦人为荣。我们也知道世界在看着我们,我们的尊严和行为,将获具有共同之处人们的理解,他们也将以我们为荣。” 当年,美国国家广播公司驻伦敦的记者约翰 麦克威尼,在外出路上遇到第一次空袭被困,战火间歇时,他走去路边的公用电话。看到电话亭已经残缺不全,但没想到,电话线路完好无损,他很快就拨通了,只是不能把找的零钱从下面的小口中掏出来,因为里面塞满了碎玻璃。后来,他以为不得不走路回家,半路上却遇到出租车,并且在小酒馆里讨到一杯威斯忌…… 在灾难面前的伦敦,和伦敦人在一起是骄傲的。麦克威尼的感受,在那个7月的午后,当我们乘坐的地铁非常准时而平稳地把每个乘客送达目的地的时候,那样亲切地重现在我们的心里。 而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和伦敦人在一切就意味着与他们共同面对一切可能。仅仅两个星期以后的7月21日,我正在伦敦市中心的一所教会女校里临时帮忙教女同学们做手工,午饭时间,教员办公室的电视上再次出现恐怖袭击的警报,伦敦又发生了四处爆炸! 老师们沉默地停止了午餐。几分钟后,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校长简单地交代:今天我们早一点上课,以便早一点下学吧。学生们拥进教室,继续学习各门功课。因为他们看不到电视,又这么快被招回教室,没有机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个个还是兴高采烈。老师们二话不说,清点人数后,便开始了课程,完全没有说明提前上课和提前放学的原因。我有诧异地问一个老师,我们不需要告诉学生发生了什么吗?那老师很和气地回答道:“我认为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我们也不是负责说明这一切的合适人选。”然后就转身走了。我想想也只得安心地接着教我的课,任凭学生们一无所知地,愉快地度过了2个半小时的课堂学习时间。要不是外面时不时警笛长鸣,我自己也几乎忘记了中午到底发生过什么。 下课时间到了,校长请同学们到小礼堂去,对同学们说,伦敦又遭到了恐怖袭击。孩子们发出一片轻轻的惊呼,校长说:同学们,这一次没有人死亡。今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们给家长打电话,说明你们是安全的,说明你们准备如何回家---有些地铁已经不通了,和家长商量好以后,你们就可以放学了。说完,校长转身离去,一位同事拉住我问,你知道怎么回住所吗?我摇了摇头:没有地铁我是没法回去的,我从来没坐公共汽车来上过班。她带我到她办公室,在网络上查找了公共汽车线路,打印出来给我,对我说一路保重。我感激之余问她:你家在哪里?怎么回去?她耸耸肩膀说,不知道,我一会儿再查自己的。然后笑容灿烂地和我告别—-老实说,我当时就明白我将很难忘记那个时刻和那个笑容。 我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一个在伦敦银行工作的朋友听,她告诉我,他们银行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把所有员工撤到了一个临时办公楼里,一应工作设备俱全,大家也完全没有中断工作。“我们老板说维持金融市场的正常运行,是我们的责任”,我的朋友告诉我。“伦敦是世界金融的重要中心之一,如果被恐怖袭击中断了正常业务,那他们才算得逞了!” 后来有朋友问我,恐怖袭击发生时在伦敦人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曾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中国人,我想伦敦人当时想到的最多的肯定不是表达恐怖,而是捍卫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