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国家旅行,参观教堂是常有的事,看多了,也有点疲。所以当巴西萨尔瓦多市的朋友请我们去当地教堂参观的时候,我并没抱着特别的期待。 不过,当我进入教堂,迎面看到前方的圣母塑像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位圣母玛利亚仪态端庄、神情慈祥,-----皮肤黝黑!(不是岁月流逝造成了雕像色彩暗淡,而是她----根本就是一位黑人妈妈!)大概是因为太吃惊了,我心里忽然浮现出一句《大话西游》的著名台词:你妈贵姓?为了甩开这个显然不够恭敬的联想,我赶紧掩饰地向四下看了看,这回更有了新的发现:两座对称摆放的天使像竟然是一黑一白,白的金发碧眼,黑的黑发微卷,绝对两个种族!再往教众席上看,黑压压一片全是黑人,偶尔看到一两个长着金发的人,那金发也都打着卷紧贴在头上----那是黑白混血儿的典型特征。 早就听说巴西的萨尔瓦多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黑人城市,但因为教众是黑人血统,所以圣母玛利亚和天使也要入乡随俗,按照黑人的形象塑造,萨尔瓦多实在是不同凡响! 在拉丁语地区,叫萨尔瓦多的地方有好几个,中美洲甚至有一个国家叫萨尔瓦多共和国。不过,我去的这个萨尔瓦多是在巴西,紧邻着大西洋,是巴西巴伊亚州的首府,也是巴西黑人的聚居地。 巴西是一个以多元文化著称的国家,在里约热内卢、圣保罗或是巴西利亚,我们可以同时看到若干个民族和种族的文化痕迹:街上行人的肤色和发色多姿多彩,人与人之间亲切和睦;市场里,亚洲的陶瓷、非洲的木雕,欧洲的各种产品,在桑巴音乐的背景下,不分彼此地混杂在一起。但是在萨尔瓦多,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 在萨尔瓦多的街头我们几乎只能看到黑人或黑白混血人,我们的同伴中有一位是白种人,出生在巴西的另一个城市圣保罗,走在萨尔瓦多的大街上,她的金发碧眼显得十分惹眼。按说她和萨尔瓦多人一样都是巴西人,说的语言也完全相同,可是萨尔瓦多当地人似乎把她当外国人对待,敬而远之;而我们这几个真正的外国人,可能因为我们的黄皮肤肤色更接近黑色吧,很快就被萨尔瓦多的朋友们热情接纳了:他们会不停地和我们结结巴巴地讲英文、打手势,给我们展示他们带的手链、项链,带我们到他们的家里去玩,却不大愿意让我们的白人朋友同行。 不管怎么说,当地朋友的接纳使我们在萨尔瓦多的活动范围大了许多,不再只限于几个现成的景点。白天,我们在萨尔瓦多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黑妈妈们穿着鲜艳的红裙子,系着白色围裙和白色头巾在街边支起油锅,煎炸着由蔬菜糊和鸡蛋糊混合着的小饼;到了晚上,到海边的餐厅去买一种类似韩国的石锅拌饭的主食:它是由小墨鱼、小牡蛎和小鱼小虾与米饭一同在大石碗里煮熟的食品---在巴西的其他城市,饮食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会出现在各种表演场所,一群群小伙子穿着长筒裤,赤裸上身,腰扎布带,在越敲越急的鼓点声中对练飞腿,奇怪的是,他们飞腿的目的绝不是攻击对方,而是以越踢越快,却也谁踢不到对方为最高境界。飞腿通常是由两个人对练,双方轮流按节奏飞腿,你起我落,配合默契,双方出腿越来越快,最后可以快到让人看不清出招,这种快速飞腿虽说带有游戏性质,但若有一方稍有闪失,也完全有受伤的可能,让观众捏着一把汗,不过小伙子们展转腾挪,动作优美,还相当有观赏价值。黑人姑娘们随着节奏尖声高叫,整个表演场充满了狂野兴奋的气氛。他们说,这种飞腿是黑人奴隶们在种植园中发明的运动,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都是没有的。 有人说萨尔瓦多是巴西最具动感的城市,论据是这里的音乐家历来层出不穷,有巴西音乐人的摇篮之称。就象你到了盛产红枣的地方,热情的当地人肯定会给你抓一把红枣作为招待一样,到了萨尔瓦多,当地人一定要给你灌上一耳朵的音乐才算罢休。 生长在萨尔瓦多的孩子们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击鼓:我曾经在一所小学校里亲眼看到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整节课用手掌甚至拳头有节奏地击打课桌的桌面,学习击鼓的基本技巧。 在萨尔瓦多的老广场上,每到周六,就有当地著名鼓乐队OLUDUM的训练,那是萨尔瓦多年轻人的节日,人们三三两两从城市各个角落赶到这里,随着鼓声尽情舞蹈,一派狂欢的场面。 我们去的那个周六,是一个几乎没有月亮的晚上,因为老广场上照例挤满了精力充沛的年轻黑人,我们的车不得不停在距离广场老远的一个偏僻胡同里。因为这一带治安常有问题,车子很容易丢,当地朋友只得留在车里等我们回来。在暗淡稀疏的路灯下,我们挤进人群,来到乐队跟前,才发现,这老广场上根本没有舞台,表演场地就是广场尽头的一片台阶,台阶周围有一圈简单的灯照着鼓手们,场地内外,没有一个座位,所有人一律站着。我挤到乐队侧面的最前排,准备一睹这个曾与麦克 杰克逊同台演出的著名乐队的风采,而同行的几个小伙子也早早挤进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没有任何报幕或是提示,演出突然就开始了!一时间,鼓声动地,万众欢呼,几乎所有人都随着鼓点舞动了起来,广场上的气氛似乎是在一秒钟之内便上升到沸腾的程度,就在这个时候,灯光突然一暗一亮,接着整个广场变得一片漆黑,跳闸了!我本能地朝四面望了望。的确是跳闸了,连路灯都灭了。不过,除了我,好象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停电有什么问题似的,或者说,所有人都因为停电而变得更为兴奋了。鼓乐队的训练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鼓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多了几分激动,在场的观众也纷纷尖声大叫,身体扭动得越加激昂,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向空中踢腿,或倒立起来旋转不停,我感到憧憧的人影正在逼近乐队围好的训练场地,有几个人已经挤到了我的身边,他们的体味和汗味使我紧张起来,四下寻找着同行的那几个人。不过,天真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而鼓乐队高分贝的演奏声敲击着我的耳膜,广场上谁也不可能听清任何其他的声音。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夜吗? 这时,一位黑人青年挤到了我的面前,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确认我已经注视着他以后,非常温和地指了指人群另一侧,然后拉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其实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在激昂的鼓声中,我握住他的手,任由他牵引着穿过人群,走到广场边一座小楼旁边,看到了我们同来的几位同伴。那青年笑了笑—黑暗中我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齿---就象来的时候一样默默地离开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有时会企图回忆那青年的面容,但是我实在勾勒不出他的面目。只知道他是我的翻译央求到舞台边去接我出来的一个当地人,那人也只知道要去找一个和伙伴们失散了的亚洲女孩。后来我的家人也问过我,不懂英文的那位黑人青年是怎么和我交流的,在我牵着他的手穿过黑暗喧闹的人群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害怕或是疑惑,我的答案即使在我自己看来都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就信任他,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和见什么人,但是我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心里一片安宁,我的心清楚地感到,这只手带我去的地方必定友善和光明。 他们打趣我说,那你见到的大概是天使,就是教堂里黑色皮肤的那一位。 我喜欢这个解释。而且我喜欢萨尔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