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十五)

第十五章 饥荒之年‘胀’死人

        金七桂从仙人界右派劳改林场回到学校,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家,是渴望享受点点天伦之乐。但这几天让她经受的却是死别的悲痛。她失去了二哥和堂侄,那大队部门外天井里大悲大痛的场面久久地震撼著她的心灵,那死别的场面久久地在她心灵上絮绕。她承载著无与伦比的悲痛,天黑时回到了学校。那扑哧扑哧的风箱声,加柴时冒出的火星四处乱飞,整个校区灰蒙蒙的一片。她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宿舍,这约十二平米的斗室是她的窝,虽然冷冷清清,没有美食华衣,没有男欢女爱。但她走进这斗室就自由了,她可以自由的哭泣,可以静静地舔伤,可以清理一下如煎如焚的思绪。她点燃了煤油炉子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绿茶。她静静地喝著茶,看着她与戚金宝的照片,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班,她来到了菜地里,菜地郁郁葱葱的一片,可蹲下仔细看却是草多菜少,草高菜矮。那鹅儿肠、三月黄、地地菜、锅麦子、野芹菜长得青翠嫩绿;野草丛中的大辣椒、小辣椒、西红柿、茄子、长茳豆、四季豆、扁豆都被野草欺侮得营养不良,细长且略带黄色,缺兜严重。看完菜地,她走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说:“你们大队打电话说你一下子失去了几位亲人,可能不能按时返校,你能按时回学校,这很好。”“那种惨状叫人惨不忍睹,回到学校好像好受点了。刚才我去菜地看了看,可能还要买些菜秧苗补兜,再买点农药,除了草后打一次农药。”“你看着办吧,我们老师中就你一个人长在农村,其他的老师一窍不通。这两亩地以后会对我们的生活起大作用的。食堂化这样大吃大喝,我看吃不得好久就会吃得精光。”七桂不回校长的话,但她也有同感。校长接著说:“金老师,我爹说我们现在炼的钢都是铁屎,不是钢,连铁都不是。我爹是学冶金的,可算是权威了,但他不敢说,装病天天窝在家里。他说抬铁屎敲锣打鼓报喜的人一到工业局他的头皮就发麻。”金七桂想起县委付书记在桂花村,给五位砍抛火棍车祸而死的青年致的悼词:......为超英赶美大炼钢铁而死,就是死得光荣,死得其所,死得比泰山还重。她的心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们都是死于这劳民伤财的恶作剧啊。这大炼钢铁是狂人的狂热,真把老百姓害苦了。......她打了一个寒颤她都想了些什么呀?她马上说:“校长,你忙,我去买菜秧和农药。”

       她刚买来菜秧和农药到地里,就看到爹妈来了,她走上前去问:“爹妈,你们怎么来了?”“窝在家里怪难受的,你妈说来帮你种种菜,我们帮了你,你就可以多休息些。”“你这草不能锄,这么长的草要用手拔,拔了用刀剁成几截,再放到地里当绿肥。”“为么事不能锄呢?”“草盖了苗,你用锄头锄会伤到苗,草的大根都留到地底下,不几天草又长出来了。”三个人开始拔要补苗地方的草,把缺的苗补上,浇上定根水,再拔垄上的草,把草放到垄沟里,再用锄头松土,把草垛成几截铺到垄上,打了一次农药,施了一次肥。几天下来,学校的菜地就改变了面貌。第三天下午金鑫拿出了背篓里的鱼网到河里打了几斤鱼,三人吃了一顿水煮鱼后爹对女儿说:“桂桂,只有受过千辛万苦,才算得五味人生,才是五彩缤纷多姿多彩的人生。挫折能毁灭人,但也能磨炼人,十磨九难成伟人。当前大炼钢铁,你一个人种菜好,我们常来帮你,容易做出成绩。我和你妈要回去了,我们来时你二嫂回娘家去了,可能也要回来了。我和你妈以后还得多关心关心她。中年丧夫,人生一大不幸啊。”“桂桂,我看你现在这个事还不错,不要和人打交道,又比较安定,妈会经常来帮你的。”“爹,妈,我很好,不要挂心我,你们能给我把戚兴照顾得好好的,女儿就感激不尽了。你们要多关心关心二嫂,多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要保重你们的身体,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三人边说边走出了七桂的斗室,七桂把爹妈送了几里路,夕阳下七桂望著爹妈的背影,转弯处,她第一次发现爹妈的身躯都有些苟偻了。

        七桂望着走远了的爹妈,直到只剩下一片无光的晚霞。她的鼻子酸酸的,喉咙硬硬的,眼泪如注地掉下来,伤心的事太多了,她都弄不清楚是为那件事悲伤,也许是为所有伤心的事而哭泣吧。她怕别人看到她流眼泪,从小路走到了河边。晚霞映在河里,河水宛如一河血在流淌,她把头浸在水中,眼睛不再火烧火燎地焦痛,心里的绞痛也减轻了许多,她干脆脱去了外衣裤和鞋袜,整个的浸泡到水里。她泅了几手亮爪就到了河中间。她踏著软水想起了陆校长,但她也想起了远方的金宝,想起了天真活泼的儿子,想起了年迈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及好多好多的亲人。她奋力的又游起了亮爪,游到了浅滩上,洗头发和身子后就上了岸。

        在菜园开满黄黄南瓜花、冬瓜花、丝瓜花,紫色的茳豆花、四季豆花、扁豆花、茄子花、刀刀豆花,白色的辣椒花的时候,戚金宝回来了。他站在菜地边喊:“七桂,你在哪儿?”“在这儿。”金宝闻声找到了瓜棚下,他双手紧紧地抱住金七桂,不管天气的炎热,也不管她满脸的汗水,他深吻著自己心爱的人。他们已经快两年没见面了,实在是分离得太久了。“在外面别这样,别人看见了会传为笑话的。”金七桂挣脱他的拥抱和深吻,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管,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应该想得到,我也如同你想我一样的想著你呀!”金七桂用右手点了点金宝的额头。“我们回去吧,我这事完全由我自己作主,你现在署假回来了每天帮我半天,我们可以一起休息半天。到家里可以待多久?”“一个月,就一个月,太少了。”“一个月就一个月吧,我们在同龄人中不算最糟糕的,知足者常乐。好在我们都还有工作做不像有的人丢了工作,有的人还法办了呢。”“你会想,其实打一棒和打十棒都是被打,只有量的不同,没有质的区别。不是打断几根肋骨的问题,而是失去了人格和尊严的问题。”“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为了亲人,我们不能有讲人格讲尊严的奢望,这样苛求自己是残酷的,但我们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金七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二人边说边走,来到了家里。这是他们用双手和心灵缔造的家,但他们聚少离多,连相聚在家里都成了奢望。二人紧紧地相拥著,似梦似真,如痴如醉。

        第二天金七桂请假和戚金宝一起去了戚家河,奶奶和父母仍然住在老屋的偏房里,家里已没开锅火,田春桃被大队调去种菜,只有晚上回来。李小荷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金宝觉得奶奶比以前矮多了,细想,奶奶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啊,奶奶很瘦,苟偻得越来越厉害。父母倒是不觉得老,智障的人不想世事,倒是无烦恼、无忧愁、无悲痛,在食堂一日三餐,过得悠哉悠哉。李小荷看见了孙儿和孙媳妇止不住眼泪长流,他一把抱住金宝哽咽地说:“奶奶也没有好久的阳寿了,人话七十古来稀啊!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你是家里的顶粱柱,我与你爹妈的百年之物都还一样没安排。”两人听到奶奶说的话,还真患了难,此时大炼钢铁,给老人做棺材这比登天还难,做寿衣更是不可能的事,每人每年只有九尺布票,穿的衣服都是补丁重补丁,那有布票买布缝那三腰五领。但为了安慰老奶奶,两人还是答应著:“您的身体还健康,不要急著办,我们一定会给您办得好好的,您就放心吧。”话是那么说,买棺材,买寿衣谈何容易,戚金宝一脸的愧疚,他真不敢保证,是不是在撒谎。但善意的谎言总比残酷的真实好。他们夫妻俩给三位老人彻底地洗了一次衣被。洗完凉晒后就到桂花村去了。

        他们到桂花村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二辉的坟墓,看看二嫂吕杏花,二嫂因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女到农业队出工,他们到二嫂家里二嫂已收工到食堂端回了饭菜,娘儿仨正在吃晚饭。他们给二嫂送了五十块钱,那可是他们一个人一个多月的工资啊,临走时七桂对二嫂说:“二嫂,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说一声,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杏花很感动,她连说:“谢谢姑姑,谢谢姑姑。”从二嫂家出来他们去了大哥家,大哥在家里养伤,脚上腿上还打著石膏,不能下地行走,七桂也给大哥送了三十块钱。他们最后来到了父母家,父母为他们准备了晚餐,他们去学校接回了戚兴,一家人在桂花树下吃晚餐。这样的团聚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了,所以大家都格外高兴。岳父问女婿在学校的教书情况,教书人只关心教书。金宝告诉他,他所在的学校是师范学校,为保证教师的质量,没有停课大搞劳动,只是农忙时去支农。还有正常的寒署假,岳母问女婿过年为什么没回来,他说是带学生教学实习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没有时间回来。其实是因为他是白旗,学校要他守校,让其他老师回家过年。戚金宝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儿说漏了嘴,怕岳父觉察到了为他担心。实际上他过得如履薄冰,颤颤兢兢,他只能以渊博的学识赢得学生对他的尊敬,在老师中他无尊严可言。他把自己封闭著,不把真实情况告诉任何人,因为他怕亲人为他难受,怕外人看不起他。他在大学毕业时划成白旗很少人知道,就是二师,除了领导和管档案资料的知道外,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很苦恼,对七桂而言,他是丈夫,他要给她欢乐;对长辈,他是儿子、孙子,他要给他们孝顺和快乐;对戚兴,他是父亲,要给他慈爱,不要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

       这年秋天七桂种的菜可是得到了大丰收啊,得到了学校和教育局的表扬。可是周围的环境却起了很大的变化。昔日的青山不在,那高大的松、柏、樟、杉都被那一群群的土炼钢炉吞食了,从加柴口吐出一团团火星,飞上天空,灰飞烟灭了。办公室外面墙上的钢产量图表的大红箭头却一个劲地往上升。操场上的“钢”堆不断地加高,像小山似的送不出去。下了几次雨,开始长锈了,校长不得不下令停止炼钢。好多单位都停炼了。报纸上大登特登钢产量已经超过英国了,正在直追美国。

       更让人烦恼了是那象征进入了共产主义的食堂,原来的大蒸子饭改成钵子饭,荤菜已经不容易看到了,而取而代之的是萝卜白菜,接下来连萝卜萝卜白菜也成了美味佳肴。那炒过后变得漆黑的红薯藤也成了放在饭钵子上的“菜”。粮食开始定量了,七八岁的小孩子一天只有六两米,劳动力一天才九两米,不出工的老人一天才七两米。大人孩子一天到黑饿得熬熬叫。开始大家把那点饭菜端到家里添些野菜、树叶、麻兜、树皮,饥饿向人们逼来。大炼钢铁停了,学校又复课了,金七桂又走上了讲台,种菜又成了老师们的业余劳动。她代了两个毕业班的语文,耽误了一学期,加之学生们被饥饿所困扰,随时随地都饥肠辘辘,哪有心思听课,教学计划很难实现。金七桂为了让学生们安心听课,有时也带学生去捡些吃的东西,如红薯根、茅草根等。但都收效甚微。她本人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下午,校长来办公室告诉她,戚家河大队打电话来说她婆婆去世了,要她回去料理后事。七桂感到很意外,婆婆向来身体很好,刚六十出头,怎么就这么快走了,她急匆匆地赶到了戚家河。戚兴已经和桂花村的人一起来了。

        原来傻二姑的定量每天只有六两米,一天两餐,她是属于老弱病残那一等,菜的数量是劳动力的一半,李小荷带著她夫妻俩挖老雅蒜(石蒜)捣碎,放到门前河边漂去石蒜碱,再做成粑粑蒸熟或煎熟用来充饥。昨天中午李小荷带著儿子去挖老雅蒜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饿得心慌,走到河边吃了生石蒜,本来这石蒜要换十几次水,把石蒜碱漂走后才能蒸著或煎著吃,而她吃的是早晨才放,只换过一次水的,她吃得太多,中了石蒜碱毒,家里又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待戚仁善和李小荷挖老雅蒜回来时,她已口吐白沫,送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不能说话了。婆婆和丈夫陪伴了她一夜,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金七桂到家的时候,傻二姑已经入殓,棺木是借的李菊花的,金鑫的棺木金二辉已睡去了。金七桂点燃了三根麻杆插到盛有河沙的米斗里,她跪在二姑妈的灵前,哭得很伤心,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二姑这个常人都把她不当人的傻太太,七桂却对她很同情,很孝顺。她认为弱智人在这个世界上经历了比常人更多的苦难,经受了比常人更多的蹂躏,吃了比常人更多的苦头。她的死因更使人难过,她是因为饥饿难当,误食了没有漂好的石蒜茸石蒜缄中毒而死。她的肚子肿胀得很大,就像快要撑破了一样。金鑫对女儿说:“七桂,你二姑妈就明天出殡吧,她这肚子吓人,入土为安。”七桂点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我问问奶奶,看她老人家怎么说。”七桂走进李小荷住的房间说:“奶奶,您说妈妈哪天出殡好?”“她是有儿有孙的人,按老规距至少要放三天,但她那肚子吓人,还是入土为安,你和你爹爹、大伯小叔商量一下,要他们拿拿主意。现在又不兴做道场,又没有饭吃,入土了大家好回去。”

        金二姑在死后的第二天被安葬在戚家的墓地里,她是过苦日子后戚家河死的第一个人。物质生活越来越严峻了,山上的葛和蕨立夏后不再沉淀了,人们开始挖麻兜、刮枇杷树皮、采棉藤花、采野菜充饥,整个神州大地都笼罩在饥饿中,金七桂的三姨一家五口人就是饱食了一顿枇杷树皮做的粑粑,氢氰酸中毒,第二天一家人没有起来,死到床上。金鑫夫妇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死者的后院挖了一个大坑,用被子、褥子把死者裹著埋了一个合葬墓。

        还有人挖观音土(又名金钢泥)做成粑粑充饥。这泥土没有营养不说,吃下去后很难排泄,吃多了就活活的胀死了。吃这种泥终会被胀死,这是人们共知的。但人们为了那饱的感觉,还是冒著生命的危险吞食那要命的观音土,这是绝世的悲哀,在大饥荒时胀死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与苍凉。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深懂其意,深懂其味。

        在不断饿死人的日子里,金鑫和李菊花是怎样带领著他们的儿孙们渡过饥荒的呢?他们在山上还有兔子出没时,在山上套了兔子养起来。兔子吃草且不叫,在家里隐蔽的地方养殖,繁殖快,也长得快,不久就子孙成群,兔肉可是高蛋白的东西啊,这些野兔公兔娘对他们全家的贡献可是太大了。晚上捉黄鳝、夹泥鳅、捕鱼捞虾、吊鲵,集体放假和放工后天黑前去挖葛打蕨、采栗浆果、刺糖果、救兵粮、挖老雅蒜、扯野菜,虽然没有锅,金鑫和李菊花给儿孙们或煮或烤,也做得有滋有味。金鑫常告戒儿孙们要活命就得拼命,懒不得,懒不得,懒死,懒死。金鑫经常凶巴巴地吼儿孙们,谁不努力想吃观音土就去跳河。吼过后又背过身子擦眼泪,李菊花在场会帮他边擦眼泪边说:“你就不能小声点,儿孙们碰上这年月也怪可伶的。”有些不懂事的孙子说爷爷骂人骂哭了,爷爷会昂起头来说:“谁说我哭了?是风把渣滓吹进了眼睛。”“去,去,不懂事的小鬼头们。”奶奶摸摸孙子们的头赶他们出去,他怕这群不懂事的小鬼头们激怒这头狮子。

        在金鑫的策划和督促下,在那饥饿的日子里,全家除了傻二姑误食没有漂好的生老雅蒜石蒜碱中毒死亡外,都活过来了。由于彭德怀上万言书,象征著共产主义的食堂终于下放了,中国的千家万户又开始升起了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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