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建行的小院因为是七十年代的旧楼,楼板很薄,冬天象冰窟,夏天象蒸笼,但毕竟是公家的地方,不用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厂里有许多人还没有房住,这样的房子对他们来说都是梦想,想住还住不上呢!现在家里来了亲戚朋友,润生心里也滋润了许多,他们常常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拥有这样的房子,甚至谋划着把一间改成厨房和小卧,另一间做客厅。
建行是独院,铁大门一关,里面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秀兰常常一个人望着对面的山上发呆,他们的贝贝就埋在那里,永远不会长大。如果她还活着,一个人在院子玩耍多好呀!
楼上没水,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然后再提上来。润生不在的时候就是秀兰提水,楼梯陡峭,有一次快上来的时候连人带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衣服浇得湿透,胳膊腿都受伤了。最尴尬的是打水的时候不小心就把桶掉进井里了,几年时间他们不知有几担桶都牺牲在那里,算是给专门打捞的人做了贡献。
建行的小楼正对着陶瓷厂的大门,每天出出进进的人都能看见,大家回过头也能看见他们。一对恋人勾肩搭背从对面走过,传来一串响亮的笑声;一群学生尖叫着跑了过来,你追我赶,很快就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一对蹬三轮的夫妇每天早晨会从这里路过,他们衣衫陈旧,一看就是受苦的人。女人偶然还会向楼上张望,然后悄悄地附在男人的耳根说些什么,两个人便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有时男人正在骑车,女人会把热腾腾的红薯或者包子塞进男人的嘴里,自己也叼一个,看样子他们很幸福。只是每次出来都是他们两个人,难道他们也没有孩子?——他们有房子吗?
秀兰经常会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时拉沙的车子呼啸着从门口掠过,扬起厚厚的一层沙尘,象是刚刚爆破过的场景,对面的马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在这样的地方,窗子一天不擦就灰蒙蒙的,家里也尽是灰尘。院子的后面是两颗白杨,长得郁郁葱葱,比小楼还高。白杨树下一年四季湿湿的,长满了蒿草。秀兰把草拔掉,在那里种上了蔬菜,无奈见不上阳光,蔬菜趴在地上长不起来。春天的时候树上吸引了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很热闹,坐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平房的屋檐下有一窝候燕,秋去春来,忙忙碌碌的繁衍子孙;阳光透了山峦洒了过来,懒洋洋的样子让人慵倦,屋后的树叶发出沙啦啦的声响,把对面的风景隔了开来,小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建行在移交这院地方的时候,有很多人盯着那几间房子。润生就亲眼看见老工人跑到书记家诉苦,希望能安排给他们一间,儿子谈对象多年了,一直没有地方结婚;一些工人甚至请老吕吃饭,给他买烟送酒,希望能得到一间;厂里的中层干部也大多数没有房子,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一时建行的小院成了陶瓷厂的舆论焦点,几百眼睛都盯着那里,后来润生住了进去,基本上没人说什么,因为润生这些年对陶瓷厂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他来之后厂里的产值翻了几翻,效益明显好转,产品多次参加博览会并获奖,成为榆城市政府的专用礼品。大家都知道,市长对润生很器重,郝书记下台后他肯定是厂长,因此没人跟他争。但是那个财务科的小子是个学校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就住上了这样的房子?鉴于郝书记的威严,没人敢找他论理,便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老吕,因为具体的过程是老吕操办的,老吕肯定别有用途,要不就是那小子给了老吕什么好处,大家围在老吕的办公室不走,要老吕给个说法。
老吕很生气,说这是厂务会上决定的,郝书记同意的,谁说也没用!有什么意见找郝书记说去!
事情的谜底没过多长时间就揭开了。
先是秀兰发现吕玲经常来,她以为是找润生的,结果人家直奔隔壁的财务科长屋里,后来便发现两个人来往的非常密切,老吕甚至在找润生的时候也亲临那里指手画脚,小伙子对老吕毕恭毕敬,让润生心生疑惑。果不然,没过多长时间,就传来了吕玲结婚的消息。
真像终于在这一刻大白了。
老吕出嫁女儿的时候通知了全厂的人,可惜只来了几十个人,食堂里准备的饭菜太多,天又热,最后全倒了。
老吕那天喝了太多的酒,逼着女婿给他下跪。老吕说我没儿子,只有这个女子,你娶了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儿子,以后不但要对吕玲好,还要对我老两口好!我这人思想比较封建,结婚后不允许你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如果发现你在外面鬼混,我打断你的腿!
吕玲劝爸爸不要再说,老吕说我偏要说,把丑话说到前头,省得你被这小子忽弄了。老吕婆姨知道老吕喝醉了,上去连骂带拉,老吕就是不听,一甩手把婆姨就推倒了。
财务科长女婿被罚跪在那里一个多小时,脸都绿了。吕玲哭着跑了,老吕媳妇上前一把拉起了女婿,心疼地在他的膝盖处揉来揉去,又替他掸了尘土,大声地骂老吕不是东西,回去了。
一场闹剧才宣告结束。
然而房子毕竟是人家的,虽然有了栖身之处,润生知道这是暂时的,谁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家收走。尽管兜里没有钱,还欠了一屁股烂债,润生和秀兰经常还会留意所有关于房子方面的信息。
听说瓦窑沟有两间平房很便宜,要两万元。瓦窑沟离陶瓷厂不远,两人于是兴致勃勃地赶往那里。
那天下着小雨,道路泥泞不堪,秀兰的鞋被陷在淤泥里拿不出来。好不容易到了沟后,孤零零的两间房子依山而建,阴森森地透着凉气。这里一年四季见不上阳光,冬天能把人冻死,死后人也不知道来收尸!
柳城明也没有集资房子,在别人的建议下,他看上了厂里无儿无女的光棍汉刘保的地方。刘保的地方在陶瓷厂后面的山上,确切地说是一间茅草棚,因为不是很高,谁都知道那个地盘值钱,拆除后最少可以修两间平房。
柳城明两口子商量后觉得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于是便突然对刘保关怀起来。他们给刘保买了一身新衣服,把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刘保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便,很长时间没有下山了。柳城明于是把他背到厂里,大家都说柳城明新认了干爹,柳城明一不做二不休就认了刘保作干爹,刘保很爽快就答应了。一辈子没享受过别人的关怀,刘保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不等他们开口,就说等他死了把地方给他们留下。柳城明跑到郝书记那里说明了情况,郝书记认为是一件好事,这样也解决了五保户无人照料的问题。
一年后,刘保就死了,柳城明作为“孝子”办理了丧事,两口子尽管没哭,但是大家都认为那地方应该给他们。一些年轻人都后悔了——谁让自己那样没眼色呢?
刘保死后,柳城明雇了一辆拖拉机把院子的土清理了,然后在原来草棚的地基上修起了一间半房子。搬家的那天去了很多人,老吕说柳城明狗日的尽钻空子,占便宜。柳城明说老子又没弄你老婆,也没占你女儿的便宜,你他妈的住在不掏钱的窑洞多舒坦?这里还有你说的嘴?老吕又骂了几句,毕竟理亏,就没再说什么。
有了地方的柳城明不一样了,跟人说话腰板都直了,见了人也有了笑容了。柳城明婆姨跟秀兰爱说话,因此邀请秀兰去她家做客,秀兰就去了。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明窗静几,地上铺了瓷砖,显得很气派。只是房子有些小,半间做厨房,另外一间做卧室兼客厅。虽然没有他们建行住的房子宽敞,但这毕竟是人家自己修的,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撵。
秀兰的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润生在厂里轰轰烈烈,他们至今没有片瓦之地。柳城明婆姨看出来了,说你们润生有本事,看不上这样的烂地方。过不了几年,肯定会修比这漂亮的地方。
秀兰说哪有地盘可修呀!山上到处都是人,全是生产队的地盘。如果有现成的地方比较合适,我们还可以考虑。
柳城明婆姨说山上有两孔窑洞,很便宜,听她同学说要卖,不妨去看看。
润生于是同秀兰一起,按照人家所说的方位,找了几次都没找着。柳城明婆姨于是和他们一同前往。
山很高,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腿软得走不动了。以前在沟里干活,也不知怎么坚持下来的,才几年时间,如果反过来再受那样的苦,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好不容易来到了山上,远远的就看见那两孔石窑。石窑依山而建,上面是磊磊危石,眼看就要掉下来了,怕得人不敢往前走;石窑的前面是一个陡峭的断壁,窑洞简直象一个悬空在那里的建筑,显得摇摇欲坠。这时,站在门口的老头说话了:“是不是又是来看地方的?休想打这两孔窑的主意!要是想买,就连我老两口的老命一起拿走吧!”
润生莫名其妙, 柳城明婆姨说这孔窑是老两口修的,儿子在山下买了地方,想让父母搬下去跟他们一起住,把这窑处理了,老两口坚决不同意,誓死捍卫他们的基业,要与石窑共存亡。
润生说这样的窑洞白给我都不敢住,何况有纠纷?
没过多长时间,听说那孔窑就被山上下来的巨石压塌了,窑洞真的成了老两口的坟墓。
柳城明婆姨是个热心人,说你们要是感兴趣,我带你们去看看另外一处地方,这处地方在平处,只要价格合适,你们肯定满意。
随着柳城明婆姨,他们来到了后沟,在小河的边上看到一院地方。院子有一百多平米,里面有三间牛毡房,不过比陶瓷厂的牛毡房要新一些,前后都有窗,听说房东的儿子出了车祸,急欲出售。
这里离陶瓷厂不远,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也不错。如果价钱合适,买来后把牛毡房拆掉,可以盖两层六间平房。
秀兰和润生眼前都为之一亮。
院里有人,不是房东。润生于是就询问情况。那人正在锯一截木头,对他们倒是很热情,随手拿出烟让润生抽,又问秀兰喝不喝水。男人说这个院子他已经买下了,三年前就买下了,谁也别指望了。润生说你花了多少钱?男人说我没花多少钱,三年前住进来的时候就没准备搬走,你去问问房东,看他敢不敢赶我走?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用了美人计让自己的婆姨跟房东上了床,然后逼房东写下字据,房东现在儿子出了车祸急需用钱,于是想把这地方卖了,奈何那人不答应,谁也不能成交。
看了几处,凡是价钱合适的都有问题,要不就是贵得离谱,加之他们本来也就没有钱,润生于是暂时取消了买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