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谋杀案》(16、17、18)

几个散文、一些随笔,把随时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来、记录下来,老来闲时再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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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胡建平,是我从“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打听到的名字,就是移植了死刑犯陆卫方心脏的人。此人五十出头,出生于本市郊区的农村,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日本,后来在日本定居做生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回到本市发展,从事服装、制鞋、房地产等行业,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

“胡建平,”黎海从电脑中调出资料念给我听,我低着头不时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要从这三个字解读密码似的。

“怎么办?”黎海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我的脸。

“总不能就这样抓他吧,” 我带点自嘲地说,“凭什么抓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他拥有一个凶手的心脏?!”

我们都苦笑起来。如果说当初侦破外科医生陆卫方为了移植受害者器官而杀人案件还有理可循,那么六个月后出现的这场“幽灵谋杀案”则活脱脱是幽灵在犯案,推理好像无懈可击,然而整个推理建立在一个“幽灵”上,所以始终无法抓住一点实际的线索。甚至连我自己也仿佛被幽灵支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走……

我们两人费尽心机跟踪线索,绞尽脑汁分析推理,但案情峰回路转露出端倪的时候,最感到困惑,受到冲击最大的正是我们自己——难道死刑犯陆卫方的幽灵真的随着他的心脏而转移到胡建平的身体里?

再往下走一步,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都将受到挑战和冲击,而我们如果不走下去,则又无路可走。这就是那天我和黎海都没有说出口,都在心里思考的处境。

在这之前,我细细阅读了最近四起谋杀案的现场报告和案情分析,也亲自检查了现场找到的蛛丝马迹,包括那颗棺材钉和留在小旅店里那只留着死者陆卫方指纹的大大的杯子。黎海和我都同意,这次系列谋杀案要就是变态谋杀,要就是模仿犯罪,或者更可怕的是罪犯仅仅为了挑战警察的破案能力而滥杀无辜。这次谋杀不是为了器官移植——因为有争议,案子没有破,被谋杀者的器官一个也没有被医院移植使用。所以,迄今为止,这些谋杀都成为没有动机的谋杀,看似仿效陆卫方的谋杀,其实则没有任何形态,谋杀者可以在广海市任何一个地方心血来潮地杀掉一个人——这样的凶手和一个来去无踪的幽灵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打定了主意,我决定就顺着那只看不见的手的牵引一路走下去,我不怕撞见鬼,我要走下去看看,看那个幽灵到底要把我们带向何方。

“也只有这样了,”沉默了好一会的我突然开口。黎海左顾右盼,还以为我在和其他人说话。

“杨子,只有怎么样?”他疑惑地问。

“死马当着活马医!”我说,“锁定胡建平,全力以赴跟踪监视他,看他是否有什么异样,另外,组织人力从外围调查他,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实际的证据。包括他接受死刑犯心脏后的变化情况。”

“你真相信幽灵在作怪——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也只有这样了。”黎海同意我的意见,站了起来。随即按响了他办公室里的内部电话。

 

对胡建平的侦查取证工作由西城区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负责。

我自己趁这个空档逃也似地跑到省城,第二天又转到临近不远的深圳市,虽然在这两个城市,我一直忙着找资料和拜访医学院的专家学者,但我还是觉得大大地透了口气。

黎海给我开的介绍信很管用,我进入最大的图书馆寻找和复印资料,而且向医学界特别是心脏专家请教各种我能够想得出来的问题。

五天后,我带着一袋子沉重的资料和一颗轻松的心回到广海市。

然而回来后不到三个小时,在尚没听完黎海转述的小王的汇报前,我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

刑警队长小王负责的侦查工作进展顺利,而且效率极高。五天来靠外调,以及全天的监视跟踪,加上四五位专业刑警分别对胡建平亲戚朋友和部下的约谈,让我从眼前的厚厚的档案袋和黎海的讲述中看到了一个近似完整的人物画像——

胡建平,五十二岁,身高一米六六,日本华侨,广海市新恒昌集团总裁……新恒昌集团为独资企业,从事贸易和房地产,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

胡建平虽然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却是一个苦孩子,用“苦大仇深”来形容他一定也不为过。他生长在郊区红旗公社,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他和当时才两岁的妹妹是靠母亲拉扯大的。母亲在公社镇子上摆一个烟酒摊维持全家生活。

外调材料显示,胡建平母亲在他十岁左右被公社某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强奸,并且从那以后,这位母亲也经常靠不正当的关系为家庭带来一些小恩小惠。胡建平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务农,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女青年,两人发生关系。后来胡建平参加第一次全国统考,离开农村,那位女青年自杀身亡……

胡建平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由于对当时政府的做法不满而离开国家单位。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烟酒生意,不是太成功,后来到日本留学,和日本女人山口小惠结婚,两人在日本东京定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日本妻子离婚,回到家乡广海市,开始以服装贸易批发为主。由于他能吃苦耐劳,从一个服装摊做起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并且在赚得第一桶金后,转向房地产开发。本市最大的高科技住宅小区就是新恒昌公司开发的。

公安局五天的调查工作并没有停止在这些表面的材料……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胡建平是广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能赚钱,而且也比较大方,在家乡原来的红旗公社,现在的红旗镇建立了两所希望小学。资料显示,1998年和2000年,胡建平两次当选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但随后的记录显示,进入新的世纪后,胡建平出现了危机,不是他生意上的危机,而是先出现健康危机,随即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

最早心脏病发的纪录是2000年在他接受了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典礼后的私人庆祝聚会上——后来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两次因心脏病入院的纪录,其中大概是考虑到日本医院技术全面,他多次转院回到日本检查住院。

2003年初,日本医生宣布,他的心脏病已经无法作保守的治疗,如果不找到新的心脏,他将随时随着自己无法正常工作的心脏而死去——日本医生强调,就目前日本医院等待心脏移植的情况,十年内不可能轮到他……

那年底,胡建平开始打听在中国大陆做心脏移植手术,但他也一直在犹豫,毕竟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就是说,即使找到了合适的心脏,他能够带着一颗新的心脏从手术室活着出来的机会也只有一半。

所以,这一拖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在死亡的阴影和病魔的折磨下,胡建平浑浑噩噩,实在是生不如死,他不再是那个早起晚睡的创业者,他神情悲观,唉声叹气不断——他的部下经常看到他暗自神伤,也不止一次听到他独自感叹:活着为什么?人生有什么意思?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公安局调查档案里附的两张照片也帮我了解了胡建平前后的变化。一张是十年前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满脸红光,另外一张是最近的,他神情忧郁,面无血色,唯一闪光的是他的几乎全秃的脑门。

公安局小王提供的档案里连胡建平在广海市有几个女朋友都查得一清二楚,只是心脏病发作后,胡建平虽然仍然对性充满兴趣和欲望,但已经完全失去性生活的能力。现在身边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他的钱才跟着他,这点她们知道,而他也清楚。

让胡建平最终下决心换掉自己的心脏的是一年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那次胡建平昏死了三天三夜,靠外界心脏起搏器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他的妹妹也早前和哥哥因为金钱的纠纷而断绝了关系。

医生总算救活了他,但三天后醒过来的胡建平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那里,感觉到比死了还要痛苦。那次发作让他感到生死无常,也让他认识到死亡不是那么可怕……另外一个促使他下决心换心的原因是他听说了广海市第一医院李一刀医生的事迹。李一刀是唯一成功打破了心脏移植手术不到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神医。他当时的外号叫“十四刀”,那表明他成功移植了十四个心脏。而据胡建平的了解,李一刀医生到那时为止总共只做过十四例心脏移植手术。这有力说明,在李一刀的手术刀下,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档案袋里的材料到此为止,接下来主要是黎海的复述,而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李一刀的第十六例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一个月零五天,胡建平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两个月后,他出现在公司大楼,全公司上下三百个职员都欢呼雀跃。

最早发现手术后情况有异的是他的女秘书小林和他的两位现任情妇。据小林透露,自从手术后,胡建平脸上确实恢复了血色,然而却经常突然挂上一种陌生的表情,怪吓人的。老板好像也不再质疑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但却仍然自言自语,小林听到他常常自问“我是谁”,好像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好像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谁似的。小林还透露,刚刚出院时,老板常常低头凝视自己的心口,他说这个心脏怎么跳动的速度不一样,而且好像不受我控制似的——后来,他通过小林约主刀医生李一刀,想讨论自己的心脏。

秘书小林打电话到医院,但得到的答复是,李一刀已经退休了。小林再三追问李一刀的去向,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医生疯了,在太平间……后来,小林又帮老板约了其他几个心脏科医生,其中有医生推荐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那以后,胡建平经常去看本市著名的心理医生张德荣博士。但好像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两位情妇不久后就发现,胡建平重振雄风,有了性生活的能力,然而,她们也同时发现,这个有能力做爱的男人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对性的兴趣和欲望。这让两位在他身体下第一感觉到男人雄风的女人感到迷惑和害怕……

如果光靠这三个女子的证词,我自然不会那么震惊。但黎海接下来说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他说,被约谈到的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异口同声地声称,心脏移植手术后,胡建平无论从言谈举止上,或者是面部表情上,都变得越来越陌生,到现在几乎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位住在本市的亲戚说到一件吓人的事,那次喝了几口酒的胡建平突然激动地问这位亲戚,是否知道一个叫“陆卫方”的杀人犯。亲戚听说过一些,点点头。

“我就是陆卫方!”胡建平睁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把他的亲戚吓了一跳。

黎海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这次调查中发现的类似事件还有很多。最邪门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小王的部下取得了几份新恒昌公司的文件,那文件是下面部门送给公司总裁胡建平签字的。在总裁的签字处,赫然写着“陆卫方”三个字——公司职员一直迷惑不解,他们说,那可是他们亲自看着老板胡建平签上去的……

“在我们进一步追查下,”黎海合上档案,沉声说。“他的秘书小林透露了一件更加让你想不到的事,一个星期前,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看到老板手里正举着一把刀子在仔细观察——老板看到她,慌张地收起刀子。”

“什么样的刀子?”我问。

“小林开始说是吃西餐用的刀,后来在我们的提醒下,她才想起,和手术刀很像。其实,吃西餐的刀和手术刀大小都差不多,形状也几乎一样,只是一个锋利,一个钝些而已。”

我想了一会,问:“你们的调查没有打草惊蛇吧?”

“没有,约谈的人都很配合,我们再三要求他们保密,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对付一个普通的罪犯,而是对付一个被神秘幽灵支配的杀人狂,是否打草惊蛇,并不那么重要,对不对?”

我头上渗出了汗珠……

“杨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你不舒服吗?还是……”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把自己从深圳带回来的一包资料提到桌子上,试了两次都觉得手脚发软,最后还是黎海探过身来帮我。

“杨子,这就是你从省城和深圳医学院收集的资料?”黎海口气里半是不解,半是讽刺。

我打开手提袋,吃力地把那些从医学书籍和期刊上复印的资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黎海,告诉我,你真相信这是一起幽灵主导的谋杀案吗?”

黎海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迷茫。

“这是我拜访了六位医学院的心脏专家,查看世界上最有名的心脏学书籍和期刊收集到的资料,都是关于心脏移植的过程和手术后病人康复的相关情况,包括从生理上出现互相排斥的现象,以及心理上出现异样的调查研究报告。”

黎海伸手翻阅了一些,随即停下来,看着我。这些材料里很多是外文,他在等我解释。

“结论几乎是无可争辩的:从科学和医学的角度来说,心脏移植不会造成人格变异,虽然新移植的心脏的跳动频率和原来的心脏有所不同,但世界上对所有心脏移植病人的追踪研究表明,从生理上讲,没有出现过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例子——”

“可是,我收集的资料……”

“你从互联网上收集的资料不能说不准确,严肃的研究报告也显示,心脏移植手术后确实有三成患者认为自己拥有原心脏主人的性格,或者和原来的心脏拥有者产生某种程度的神秘沟通和共鸣。但,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病人的反应是生理上的,也就是说,都是心理上的,是他们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原来是这样——”黎海嘀咕道,突然停了下来。“那你怎么解释眼前的胡建平?”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我周围挥舞,好像要给我指引四面八方的路,又好像会随时伸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把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插进我心脏……

我一定要抓住这只手,而要抓住这只神秘的看不见的幽灵之手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硬着头皮听任这只手的牵引。

 

                            十七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和黎海见面商讨案情,进行纸上谈兵式的推理。分析来分析去,黎海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比我更加悲观。

第三天,案情急转直下。当天八点左右,我正在黎海家吃饭时,他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是心理医生张德荣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下午胡建平到了他的诊所,胡建平情绪很不平常,而且好几次弄不清自己是谁,还提到了上次我们去调查的死刑犯陆卫方。张德荣说,虽然应该对病人的情况保密,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责任把此事向黎海通报一下。黎海对张德荣的来电表示赞赏,然后结束了通话。

不久,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西城区刑警队长小王打来电话。他说,胡建平出动了,很不寻常。

黎海二话没说,带着我下楼上车。通过对讲机确定方位后,他直奔西城。路上,他告诉我,胡建平因为身体不好,晚上很少出门。跟踪的这些日子里,一到晚上,他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

“可以前那些案子几乎都是夜晚十点多钟做的。”我说。

“不错,可是,自从我们开始跟踪他以后,也没有出现新的谋杀案呀。”

“你认为他今天出来犯案?”我突然正襟危坐。

“但愿如此,——刚才小王来电,说下午胡建平去了心理医生张德荣处,回家后,本来以为他不出门了。但就在刚才,他鬼鬼祟祟离开了住处。”

“张德荣知道我们对胡建平的怀疑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没有提到胡建平,当初胡建平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胡建平一直接受心理治疗。今天要不是他提到陆卫方,张德荣可能还不会打电话给我。”

我“哦”了一声。

“我认为他今天要行动了,”黎海口气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兴奋,“杨子,不要误会,我当然不希望杀人犯去杀人,可是——”

我理解黎海的心情,就我们目前的证据,胡建平就算公开坦白说人是他杀的,法院也无法把他送进监狱,最多把他当疯子关进疯人院。

来到西城,我们的车子在大街小巷穿梭,黎海用对讲机和小王保持联系。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听出胡建平确实有些怪。一个心脏不太好的亿万富翁夜晚出门,不带司机也不开自己的车,而是搭出租车,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迄今我已经从对讲机里听出他穿过三条小街道……

和小王对话的黎海声音有些颤抖,我很诧异。黎海转过头,眼睛里闪闪发光。“杨子,案子破了——你听不出胡建平到过的那些街道和小巷的名字吗?”

“街道和街道的名字?”

“是的,前进街,大三元街,红新巷——这些名字你一点印象没有?”黎海兴奋地看着我,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摇摇头。

“这些街道和小巷正是过去四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

如果不是坐在车里,我会吃惊地跳起来。

“他——他到这些地方去干什么?”我惊恐不安地问。

“这我们得问他——” 黎海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你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罪犯在某个时间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到犯罪现场附近,故地重游。”

我正想说话,对讲机里传来小王的声音。小王说,嫌疑犯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名字不在以前的档案里。

黎海皱了皱眉头,把车缓缓开动。“他为什么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巷——”

他没有说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他要犯案!”

我又是大吃一惊。

黎海随手打开车顶的警灯,小车不顾交通规则地横插进一条街道。黎海一边驾驶疾驰的警车,一边通过对讲机部署任务。他交待小王的人马守候在小巷口两头,他三分钟内赶到——他要亲自跟踪观察。

两分多钟,我们的车在一条街道旁停下。我和黎海下车,看到右手的小巷口有几个便衣模样的人东张西望。

“进去多久了?”黎海问一个便衣。

便衣告诉了他时间,黎海看了看手表,随即拿过便衣的对讲机,吩咐此刻正等在小巷另一头的小王道:“按兵不动,小巷内由我接手,没有指令,不许进入小巷,不要打草惊蛇。”

然后他向我挥挥手,我随着他进入小巷里。

小巷里没有路灯,靠两边院子和住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照明。在这种灯光下,我看到黎海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的右手则伸进夹克衫右口袋里,我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咔嚓”的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条小巷很深,连接两条主要的街道,但由于没有路灯,行人不多,只有偶尔下班回家抄近路的工人踽踽独行。这些人显然都走熟了这条小巷,没有灯光下,步伐也一点都不犹豫。

所以,当我们看到前面幽暗的街道尽头有一个迟疑的缓行者的时候,我们立即判断出那就是胡建平。

不知道是对他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他有点扭曲的矮小的身材,在幽暗的忽明忽暗的小巷尽头,那个缓行者显得有些诡异和阴森。

我们怎么办?”我小声地问黎海。

“等等再说,”他迟疑了一下,“看看他干什么。”

我们两人像两个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那个扭曲的影子,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时间又过了两分钟,小巷尽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大街上的灯光,我感觉到黎海很紧张,我知道,胡建平如果走出了这条小巷,那么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找到他是连环杀手的证据。

就在这时,前面的黑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好像迷路的样子,然后他缓缓转身开始东张西望。黎海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到一个屋檐下隐藏起来。随即,黎海把右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是他那支乌黑的六四式手枪。

胡建平仍然站在那里,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他也不知道躲让。骑车人过去后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瞎眼了”。之后又安静下来——这不祥的安静很快被一个急促的独行者的脚步声打破——从透出灯光的小巷那边一个背光的影子移了过来。

走近一点,我们勉强可以辨认,是一个年轻的女工。她走过胡建平的时候,步子明显加快了。但和胡建平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们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声,但可以感觉到,胡建平大概叫停了夜归的女工——他们相熟?还是约好这里见面,又或者只是问路——以问路为名——

此时的黎海比我更加紧张,我们相互用眼光交谈,随即借着黑暗,向前匍匐前进一段距离,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在三十米左右。

但我们仍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女工好像放松了警惕,把身子朝胡建平挪过来。我心里感觉到不妙——

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胡建平的两只手,我看到他左手拿着一张地图样子的东西给女工看,右手则悄悄伸进了口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我想冲过去,但却被黎海伸过来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里乌黑的手枪已经举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心寒。

胡建平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好像有些犹豫,但十几秒钟后,他的手缓缓抽了出来——

微弱的灯光下,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在胡建平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乘女工正在看他左手的地图时,缓缓举起了右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女工后脖子的上方停下来——

来不及了!大喊一声可能让凶手的刀子更快更狠地落下来,而冲过去,三十米的距离显然比那把刀离女工脖子的距离要远很多——我浑身冰凉,即刻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想到,为了收集铁证,我们让凶手在眼皮子底下再次行凶——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从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恢复过来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这十分钟里,黎海不但冲过去隔开了罪犯和受害人,而且还和冲过来的小王进行了现场封锁工作。他们也证实了女工是被拦下来问路的。不过,那把胡建平用来刺杀女工的刀子并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刀。这让我迷惑不解。我想和黎海探讨这个问题,看到他一直处于开枪救人的兴奋中,也就暂时压下去了。

不久救护车也过来了,小巷明亮起来。黎海除了神探的称号,还有神枪手的称呼。所以他刚才的一枪并没有致命,然而,胡建平还是在中枪后半个小时死去,死时已经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手术室。后来确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毕竟他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不到半年,准确射进他的腹部的子弹刺激了他脆弱的心脏。

凶手被当场击毙减轻了黎海的很多负担,至少他不用收集证据去说服法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黎海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怎么回事?”

“嗯——你知道事情还没有完,我们要写报告,我得知道他为什么杀人,现在他死了,我找谁去问?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那我就对自己杀人无法释怀了——”

我理解他,现在我们不需要收集证据,也不需要人证和罪犯的坦白了,但结案的报告还是得写,特别是在黎海当场击毙了凶手后,那报告更需要有说服力。我和黎海都清楚:虽然是幽灵把我们一路引导最终找到凶手,而且,凶手也好像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幽灵,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幽灵在作怪,当然就更不能写进报告里。报告里应该有一些能够经得起时间和科学考验的证据。

但我对此是无能为力了,人死案结,不是吗?

“我们去看一下张德荣吧?”

“找张德荣?心理医生?”我先是吃惊,随即就理解了。

当天晚上,心急如焚的黎海就带着我找到了张德荣博士。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张德荣博士还穿得很整齐,好像正要出门,或者正等着我们光临。我有些吃惊,但黎海没有注意到。

 

                          十八

 

张德荣沉着脸听完黎海的复述,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出人命,否则我真后悔没有阻止他。”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

博士,你什么时候开始心理分析他,你们都谈过些什么?”我问。

“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后,情绪一直很低,至于是哪个医生介绍过来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李一刀吧,或者其他人。我们谈——”张德荣突然停下来,“你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黎海接下话茬轻松地说,“实际上,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凶手的心理状态,好写结案报告。我想,他可能在接受心理治疗时透露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张德荣松了口气,接着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次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透露患者——也是死者的情况,不过,唉——也没有什么吧,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很烦躁,我听他啰七八嗦地说一大通,无非是他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身体和脑袋里好像有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灵魂在游荡……

“他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心脏捐献者?”我问。

“是的,就像今天下午,他不再怀疑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心脏捐献者陆卫方——不过这很正常,不是吗?”

我和黎海都感觉到有些吃惊——“你认为这很正常?”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

张德荣笑了笑:“不错,不要忘记我是心理医生,每天都坐在那里听人们向我诉说心底最深的忧虑、恐惧和困惑。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迷路了,就是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对于我,还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呢?

“——再说,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在人生的某段时间里突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过,对于我们一般人,即使迷失了自己,也不会怀疑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胡建平正好碰上了心脏移植这码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很自然地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从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案例。如果你们查一下资料就会发现,全世界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中有三成出现过这种心理问题。”

“天啊——如果早来这里就好了,”黎海夸张地喊道,声音里透出兴奋,“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被幽灵牵引,我们也一直摆脱不了幽灵——我们两人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有幽灵存在了……

“你们两位该不会真相信幽灵这种无稽之谈吧?”张德荣嘲讽地看着我们,最后还是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来。“每个人最难认识的其实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自己过去经历的缠绕,被自己的欲望和能力困扰,如果说真有幽灵,那幽灵就是由我们自己的心里深处生出的……

博士,你认为胡建平的杀人也是属于这一类?”

“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肯定有关联的。”张德荣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从和胡建平的交谈中,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满意,从小受苦,母亲至今没有摆脱‘破鞋’、‘婊子’的称号,他自己虽然靠发奋发财致富了,可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他确实比我们一般人经历了更多的大起大落——这也造成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本来可以走进教堂,从上帝那里得到安慰和解脱,可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让他骨子里成了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结果他为了摆脱过去的痛苦、解除现在用不完的金钱和日益衰败的身体带来的困扰,他走进了歌舞厅和妓院,让自己的身体沉沦,借以解除灵魂的困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说到底,还是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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