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翻了,但是做事做到底是好习惯。当初是图好玩插进来。大眼镜说他起的头,我来收尾好了, 所以硬着头皮,狗尾续貂地往下译,现在把最后一节加上,算把这事了了, 权当学英语。 我对电影抱的希望并不大,这种主题很难拍深入。 > 的和 由网友大眼镜翻译,读者可翻以前的贴。 也可到精华区查阅。, , 由我翻译。 为方便读者, 特地全贴在一起, 个别地方有改动。原来的,合成(上);其余为(下)。 的作者叫E.Annie Proulx,是1994年普利策奖得主。她当时56岁的老太太了,所谓大器晚成。这篇短篇小说首次出版在1997年的杂志上,后在2000 年收录在中。 今年由该作改编,李安导演的同名电影,在刚结束的62届威尼斯电影节获得最高奖金狮奖。该片预定今年11月全球公映。 原文衔接: http://www.amazon.com/exec/obidos/tg/detail/-/0792726499/104-3567471-0928736?v=glance&vi=excerpt 译文: 断臂山 大眼镜(上) 晴空骄阳(下) (上) 艾纳斯-德-马不到五点就醒了。风摇晃着拖车,铝门和窗给吹得飕飕响。钉子上挂的衬衫在小风儿里哆嗦。他爬起来,边挠着肚皮上的毛,边挪到煤气炉旁,把剩咖啡倒到个掉了瓷的搪瓷盆里;蓝火苗就烧上了。他打开水龙头,在水池里撒了尿,穿上衬衫和牛仔裤,和他的旧鞋。他在地上跺脚,不然不好穿进去。车外的风声特大。还飞沙走石的。这天儿在路上马车可不好走。可今儿是非走不可了。这个农场也卖了,马都拉走了,人手昨个也遣散了。场主把钥匙交到艾纳斯手里时还说:“都是地产商的了;我走人了”。艾纳斯可能得去他出嫁了的女儿那儿住,再找找别的活儿。可是他喜不自禁的,因为他梦见杰克-屯斯特了。 咖啡开了,差点儿没溢出来,他抢着倒在杯子里。杯子脏脏的。他吹着那咖啡,心思也飘远了。这么信马由缰的,好象又回到旧日子,也是冷冷的天儿,在那山上,他们拥有全世界,事事顺心如意的。车外的风象翻斗里的土一样,流走了,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静悄悄的。 *** 他们是在农场长大的。小农场,都很穷,在州的两头儿。杰克-屯斯特是在电平镇,蒙大拿边界;艾纳斯-德-马住塞格,靠着尤他州。这俩都没读完高中,没出路,打小就缺吃少穿干苦活儿的粗人。艾纳斯的父母出车祸死的,身后就留下24块钱和一片期贷农场。他是哥哥姐姐带大的。在几里外的学校上到14岁。本来想再上几年,可场里卡车坏了缺钱,他也就此以务农为生了。 1963年他碰上杰克-屯斯特的时候,艾纳斯已经和阿尔玛-比尔斯订婚了。艾纳斯和杰克都说在攒钱:艾纳斯所谓的攒钱,就是烟筒里的两张五元钞而已。那年春天,两人都没活儿干,都注册了农牧雇佣会,结果都到州北的羊场找工来了。夏季牧场驻扎在断臂山林线以上。这是杰克来山上的第二个夏天,艾纳斯还是头一次。两人都还不到二十岁。 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场里当办事处用的小闷罐车里。一张满是乱纸烟灰的桌前,两人握了手。百叶窗歪挂着,一缕斜照的阳光,监工的手在里摇晃着。监工叫乔,灰白的头发梳成中分,正对他们训着话。 “林管有供给到指定的营站。他们的站点离我们羊的放养场有几里远。没人晚上看着,羊被狼吃得很厉害。所以我说:营管在林业局的营房里,可是牧人” - 指着杰克 - “要在羊边上,背人的地方,支帐篷睡。在营里吃早晚饭,不过和羊睡,看着羊,不能生火,以防被人发现。每天早上把帐篷收起来,以免林管检查时碰着。带着狗,双筒猎枪,睡山上。去年夏天羊他妈的少了两成半。不能再这样了。你,”他打量着艾纳斯说,艾纳斯一头乱发,大手,破衣烂衫的,“每周五中午十二点赶骡车下到桥边上,有人会把供给运去。” 他没问艾纳斯有没有表,只管从架子上盒子里拿出个带链子的廉价的怀表,扔给了他,好像艾纳斯都不值他伸手一递。“明天早晨我们用卡车送你们上去。” 他俩找了个吧,喝了一下午啤酒。杰克跟艾纳斯讲去年山上的一场雷暴雨,击死了四十二只羊,死羊的特有的怪味,怎么腐烂发胀,以及在山上人老得喝威士忌。他说他打下了只鹰,扭头让人看他帽沿上插的尾翼。杰克头发打卷,老笑,第一眼看上去觉得还行,不过相对于他个头儿来说腿有点粗,门牙也有点大,不是特别明显,但是咧嘴笑的时候能注意到。他对骑术特痴迷,皮带上扣着骑牛士的铜扣,不过靴子已经磨得没法补了。他喜欢四处游荡,只要不是老家,去哪儿都行。 艾纳斯高鼻梁,瘦长脸,宽肩微微含胸,长腿,身材又壮又灵活,适合骑马和打架。他反映很灵活,也明白事理,所以除了马鞍推销手册不看别的书。 在山路头他们卸了羊车。一个打着绑腿的西班牙裔教艾纳斯怎么套骡子。“别要汤。那些汤盒子特别难装。” 他说。他们带了三只牧羊犬崽,最小的贴身裹在杰克的上衣里,因为他很喜欢小狗。艾纳斯挑了匹栗色马,叫烟屁股;杰克的是匹母猎马,后来他们发现这马胆小。艾纳斯和杰克,和他们的狗,马,骡子,一千只羊,蜿蜒得上到林线以上的辽阔草地里,有花开着,和无边无际的山风。 他们在林管营里支了大帐,把厨房和浴间也安置了。第一天晚上两人都在营里睡的。杰克一直把乔的命令骂不绝口,不过天亮前还是备了马,也没多说什么。凌晨的天是片剔透的桔红色,下面沁着浅浅一道碧蓝。黑色的大山慢慢显出了颜色,直到蓝的象艾纳斯烧饭的炊烟。冷冷的曙气带些甜味,土坷垃在地上投下长影子,有铅笔那么长。他们下方的松林,密聚在片片的孔雀石绿中。 白天里艾纳斯隔着一条大山谷望过去,有时能瞅见杰克,一个平广草原里移动的小点,象桌布上爬的小虫;而杰克,在他夜晚幽暗的帐篷里,可以看到艾纳斯的营火,是漆黑山影里一星红色的火花。 **** 这天傍晚杰克下来,喝了他的两瓶啤酒,啤酒是在帐篷背阴处水桶里冰了的,吃了两碗粥,四块艾纳斯的压缩饼干,一罐头桃子,卷了一支烟,看着太阳往山下去。 “一会儿都闲不下来,” 他郁闷地说。“下来吃早饭,回去放羊,晚上圈拢好,下来吃晚饭,回去看羊,大半个晚上起来查狼。照理我也该在这儿睡觉。乔没权力这么使唤我。” “你想换换?” 艾纳斯说。“我放羊好了。我睡那里好了。” “这不是个事儿。我说,咱俩都该睡这营里。那狗操的帐篷有股猫尿味儿。比猫尿都臭。” “我去那里好了。” “那就这么着吧,你晚上去看着,一夜爬起个十几次赶狼。我是想换啊,不过先说好了,我可不会做饭啊。我就开开罐头还行。” “怎么着也比我强。中,我去好了。” 夜色笼罩中,他们在煤油灯昏黄的光下,又呆了个把钟头。大约十点钟的样子,艾纳斯骑上烟屁股,这马好走夜路,回羊圈去了。一路上霜冻反射着微光。他带着剩饼干,一罐果酱,一罐咖啡,这样明天他可以少跑一趟路,晚饭时再下来。 “一枪就干掉了一头狼,” 第二天晚上他对杰克说。他正往脸上撩热水,搓了肥皂,用钝的没了刃的剃刀猛刮。杰克在旁边削土豆。“大家伙。球儿有苹果大。我看它一定吃了几头小羊了。我看它骆驼都吃得下。你要点热水不?水还多着。” “都你的。” “成,那我彻底洗洗,” 他边说边把靴子裤子就都脱了。没内裤,没袜子,杰克发现。绿手巾搅着,溅得火苗啪啪响。 他们就着火大吃了一顿,一人吃了一罐豆子,还有炸土豆,分着喝了半升威士忌,靠着木头坐着,鞋底在火边考得暖烘烘的,直到苍穹黯淡了,天凉下来,还喝着酒,抽着烟,时不时起来去撒尿。有时火堆迸出火花,划出条弧形的亮线,用树枝拨火,话也滔滔不绝,谈马,谈牧牛,闯过的祸,受过的伤,各自养过的狗,流浪,杰克爸妈的农场,艾纳斯一家的离散,大哥在西戈,姐姐结婚了,住在咯斯泊。杰克说他爸多年前是个挺有名的骑牛士,但他爸自己从不提,也不给杰克一个字的建议,也不去看杰克表演。艾纳斯说,骑上八秒就掉下来,又没什么用处,他不感兴趣。能挣钱是个大用处,杰克说,艾纳斯也不得不同意。他俩都觉得对方的话在理,都挺高兴,没想到在这儿有了个伴儿。在黑夜里顶着风骑马回去的时候,艾纳斯觉得他还从没这么快活过,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低得好像就在手边一样。 夏天就这么过着,他们带羊群到新草地,离营帐更远了,来回的时间也更长了。艾纳斯骑马好,睁着眼睛都能睡觉,但是他离开羊群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杰克把口琴里坏的簧片拔出来,在马掌上磨平了,而艾纳斯嗓子不错;有几个晚上他俩弄出了几个调调来。艾纳斯会唱荤曲“毛眼眼” 。杰克试着唱了个新民歌,吼来吼去就是“抱一抱” ,不过他更喜欢一个慢歌,“小桥流水” ,跟他妈妈学的,舒缓悠长,引得野狼们远远得嚎起来。 “晚了,去不了狗日的羊圈了,” 艾纳斯醉倒在地上说。天上清冷冷的月亮,草地里荧白的石头,凛凛的风扫过草海,压低了火头,把它揉搓成流转的黄色丝巾。“你要有多余的毯子,我就在这外面凑合一宿,明儿一早就骑回去。” “火一灭看冻不死你。不如进帐篷里睡。” “冻不着。” 不过他踉跄着进到帆布帐子里,把鞋脱了。他在地上打了会儿呼噜,磨牙的声音把杰克吵醒了。 “老天,少折腾,过这边来,睡袋有地儿,” 杰克惺忪的声音。确实够大,够暖和,不一会儿俩人就陷入到这亲密感觉里,越陷越深。当杰克拉过艾纳斯的手,放在他勃起的小弟弟上时,艾纳斯仿佛被火烫了似的抽回手,跪起来解开皮带,退下裤子,把杰克摁趴下,涂上口水,插到他里面去。这他从来没做过,却似乎再自然不过。他们静静地干,其间只有几声喘息,和杰克的呻吟“我要射了” 。完了事,平躺下,就都睡着了。 晨光里艾纳斯醒了,裤子在膝盖,头生疼,俩个搂在一块儿;啥也甭说,两个都明白,下剩的夏天会是个什么样儿。去他妈的羊! 还真就这么着了。他们绝口不提,兴致来了就干,一开始还只是晚上在帐篷里,渐次到白天大日头底下,傍晚火堆旁,放肆,粗鲁,笑,喘,怪声叫,话却说得很少,只有一回,艾纳斯说:“我可不是兔子,” 然后杰克马上接口“我也不是。玩玩儿。咱俩喜欢就行,关别人球事。” 就他们两个,在那大山上,空旷荒凉的天地里,俯看着下面飞过的雀鸟的背羽,平原处蠕动着的车灯,听着暮色中遥遥传来的牧犬的吠声,没有任何寻常琐事的打扰。 八月里艾纳斯整晚都和杰克睡在主帐里,有一次下雹子,羊群往西跑了,混到另一群羊里面。整整五天,艾纳斯和一个不会英语的智利牧民忙着把羊分开,苦不堪言。简直没办法,因为这么久了,羊身上的记号都掉的差不多了。艾纳斯知道,是肯定混了。艾纳斯有点不安:所有的事,都有点缠杂不清。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早,八月十三号,积了一尺厚,不过很快化了。过了一个礼拜乔捎信叫他们下山,又一场更强的风暴从太平洋方向过来了。他们收拾了东西,赶着羊下来,踢得石子纷纷洒洒的,西边天际厚起来的云块,和空气里山雪欲来前的涩味,催促着他们的脚步。大山喷涌着一股狠劲儿,电闪雷鸣,风啸草低,刮得岩缝呜呜做响。下山的路上,艾纳斯觉得自己也越来越低落,缓慢的,却无可挽回。 乔没说什么,付了他们工资。他没好气的打量着羊,说:“这可不是你们带上山的” 。羊数也不如预期。“这些牧工从来不出好活儿。” *** 街上,杰克一条腿已经跨进他车里,问艾纳斯:“明年你还干不?” 大风吹得刺骨。 “恐怕不了。” 迎面一股尘沙过来,他不得已看着别的方向。“你晓得,我和阿尔玛年底结婚。试着在牧场找点事干。你呢?” 他尽量不去看杰克的下巴。昨天他一拳把杰克下巴打青了。 “要是我没别的活儿,我就还来。有想过冬天去我爸那儿帮忙,入春了去德克萨斯。要是我不参军的话。” “那成,那就再见吧。” 一个空纸袋被风夹裹着,穿过街道,挂在杰克的车盘上。 “中,” 杰克说。他们握了手,在对方肩膀上打上一拳,一转眼,他们互相已经离开了老远,除了各走各路,也别无他法了。艾纳斯走了里许,觉得心肺象被谁一把一把掏刮着。在漫天飞舞的雪片里,他停到路边,想吐却吐不出来。从来没觉得这么受过。 &&&&&&&&&&& 十一月里艾纳斯和阿尔玛结了婚,下年一月阿尔玛就怀上了。艾纳斯打了几个短工,后来在瓦萨基北边的一个农场长住下来。九月,在那里,他女儿出生了。取名小阿尔玛。他们的卧室充盈了各种气味,血迹的,奶水的,婴儿的,和声音,哭声,吸奶声,阿尔玛睡梦里的叹息。一个延续生息的牧户的家。 那里的活儿完了以后,他们搬到立沃顿一家洗衣房楼上的一个小公寓里。艾纳斯在护路队里找了个工作。周末在近旁一个牧场干活,这样他可以把他的马寄养在那里。二女儿也出生了,有哮喘。所以阿尔玛想住在镇上,离诊所近些。 她坐在他怀里,长着雀斑的瘦胳膊搂着他,说:“求你了,艾纳斯,咱们别在农场里呆着了,没着没落的。在镇上找个地方吧。” 艾纳斯说,“行” ,手伸进她袖子里,抚弄着把她轻轻放倒,手指滑到她酥软的胸部,滑过肚脐,膝盖,停止在中央湿润的缝隙里。她颤抖,和着他手的冲撞。他把她翻个身儿,用那个她不喜欢的方式,快快得完了事。 *** 第四个夏天来了。六月,艾纳斯收到了一直渺无音讯的杰克的信。 “朋友,我早该写信的了。希望你能收到。听说你在立沃顿。我24日路过,很想见见你,喝杯啤酒。如果可以,回我个信,好让我知道你收到了。” 回信地址是德克萨斯州,切迪斯县。艾纳斯回信,“快来” ,照地址发了。 那天上午还很晴,到中午天阴了,潮闷起来。艾纳斯因为不知道杰克到达的具体时间,所以请了假在家。穿着他最好的条格衬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望着尘灰的马路。阿尔玛在说,要是能找到看孩子的,他们到外面吃,甭在家里做饭了,因为今天太热。但是艾纳斯说,他和杰克八成儿是去喝酒。他想着以前,杰克的脏勺子插在豆罐头里的样子,罐头盒摆在倾倒的树桩上,说,杰克不是那种在餐厅就餐的类型。 傍晚的时候,打雷了,那辆熟识的绿色卡车从远处开来,他看到杰克下了车,一顶斑驳的牛仔帽翘得高高的。艾纳斯全身象过了电一样。在楼梯口,他站着,合上身后的门,杰克一步两级上来。他们抓住彼此的肩膀,大力搂住,紧的喘不来气,嘴里在说,王八蛋,王八蛋,然后,仿佛水到渠成,俩人嘴贴到了一起,狠狠地亲起来。杰克的帽子掉了,胡渣子锉磨着,口水都涌出来。门开了,阿尔玛从里面,几秒钟,望着艾纳斯弓曲的后背,又关上了门。他们兀自拥着,全身上下挤在一处,踩了彼此的脚趾头,直到最后,终於分开了喘气。疏于表达的艾纳斯,象称呼他的马和女儿一样,管杰克叫“小乖乖” 。 门又半开,阿尔玛站在窄窄一道光影里。 他该怎么说?“阿尔玛,这是杰克。杰克,我妻子阿尔玛。” 他胸口在起伏。他能闻到杰克,那强烈的熟悉的雪笳气味,汗味,和微弱的青草气息。随之而来是山间喷涌的凉风。他说,“阿尔玛,我和杰克四年没见了。” 好象成其为理由似的。他庆幸门前光线很暗,没有把头扭开。 阿尔玛低声说,“可不是” 。在她身后,室内的灯光照得玻璃窗雪亮。孩子哭起来了。 杰克说,“你有小孩了?” 他紧握艾纳斯的手在颤动。似乎有电流在哔啪做响。 “两个女儿,” 艾纳斯嘴角抽搐了一下。“小阿尔玛和芙朗岑。可着人疼了。” 杰克说,“我有个八个月大的儿子。你不知道,我在切迪斯娶了个德克萨斯小甜甜。她名字叫卢云。” 从他们脚下地板的震动,艾纳斯知道,杰克哆嗦得多么厉害。 他说,“阿尔玛,我和杰克出去喝杯酒。没准儿晚上就不回来了。我们要聊个通宵。” 阿尔玛还是说,“可不是”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 “幸会” ,杰克说,象匹要虚脱的马。 阿尔玛可怜巴巴地说,“艾纳斯----”,他早已下了楼梯,回头喊说,“阿尔玛,你要吸烟,我卧室蓝衬衫口袋里还有。” 他们钻进杰克的车,买了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战斗在西斯塔旅馆的床上了。雨后下了阵雹子,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关,整晚风刮得乒乓做响。 *** 满屋里是精液,烟,汗水和威士忌的味儿,混杂着陈旧的地毯,马鞍皮革,廉价肥皂,所有这些的气息。艾纳斯四仰八叉地躺着,汗淋淋喘着粗气,下面还半软不硬。杰克跟鲸鱼喷水似的狠狠吐出嘴里的雪笳烟。一会儿,杰克说,“老天,一定是因为你经常骑马,所以会这么爽。实话说,我没想到我们会又在一块儿。可我心里知道。我在这儿干吗?我他妈的一直就知道。我都想死你了。” 艾纳斯说,“我不知道你狗日的在哪里。四年。我都以为算了。我以为我真把你打恼了。” “朋友,” 杰克说,“我在德克萨斯。知道我怎么认识卢云的?看那椅子上。” 在污秽的椅背上有皮带扣的反光。“牛仔竞技表演?” “没错。整整一年没挣什么钱。差点儿没饿死。除了牙刷没借,什么都是借别人的。开车横穿了德克萨斯。一半的时间在那死车底下 -- 修它。话说回来,我还是从没想过改行不干。卢云?是条财路。她老子有钱。做农场机械生意的。当然他不给她,他又恨我透顶,所以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 ---” “好嘛,你倒放长线钓大鱼。征兵没把你征了去?” 东方还传来隐隐的雷声,霞光已经沾染在退去的云层上了。 “他们用不着我。几节椎骨骨折过。还有骨裂,在臂骨这儿,你知道,在牛被上你得用胳膊拽着,才能抬起腿。每拉一次,就裂开一点点。绑绷带也没用。真的,下来疼得要命。腿也断过,三截。从牛上摔下来,大牛,狠踩了一下。三秒钟它就把我掀下来了,在后面还追,老快。幸好,有个哥们儿帮我挡了。还有好多别的扭伤,劳损。那,现在不是我老爸的年代了。都是大学生,或是专业运动员在干这个。你得有钱才能骑牛竞技。就算我去要,卢云她老头儿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不过我现在已经在行了。只要我还能走,我就会继续。” 艾纳斯把杰克的手拉到嘴边,就着指间的雪笳吸了一口,喷烟出来。“我瞅着还连在一块儿呢嘛。你知道,我整天坐下就想,我是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我是说,咱俩都结婚生子的人了。我喜欢女的,没错,可是,老天,这个不一样。我从没寻思过跟别的男的来这个,只是没完没了得想你。你有跟别的男的过没有?杰克?” 杰克说,“操,没有。你知道的。断臂山把咱俩带到一块儿,这事儿还没完呢。咱们得他妈的计划计划。” “那年夏天,” 艾纳斯说,“咱俩领了钱,分了手,我心里痛得不行。琢磨了一年,才明白,不该和你分开。我等啊等啊。” 杰克说,“朋友,咱俩有麻烦了。非得想个法子不可。” 艾纳斯回答,“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我是说,杰克,几年下来我都有家有口了。真喜欢我女儿。阿尔玛?这不是她的错。你也有老婆孩子,有家在德克萨斯。有那块儿看着,” -- 他头朝他公寓的方向一点 -- “咱俩安生不了。事情败露,咱俩就得死翘翘。太冒风险。想起来我就心惊胆战。” “跟你说,朋友,可能那年有人看见咱们了。第二年六月我又回去,想再干一年,结果没成,后来去了德克萨斯。在乔那儿他对我说,“你们小伙儿在那上面还挺会找乐子的啊,是不是?” 我瞪了他一眼,往外走的时候,看见他后窗上挂着一副超大的望远镜。” 其实监工那时仰坐在他椅子上,还说,杰克,我可不是花钱请你们来撒欢儿的,不肯雇他。不过这个杰克没提,只接着说,“嘿,你那一拳打我个怔。没想到你有这么一招。” “我上头有个哥,比我大三岁,天天揍我。我爸被我哭烦了,我六岁那年,有一天,他对我说,艾纳斯,你有了麻烦,你解决麻烦,要不就算你到了九十岁,你哥九十三,还是你的麻烦。那我说,他比我大。我爸说,你得趁他不防备,啥也别说,让他吃痛,打了就跑,回头再来,打到他明白为止。想让人听你的,扁他是最好的办法。我就去了。在厕所里,从楼梯上,晚上他睡着的时候,我偷袭他,弄得他很惨。花了两天。打那以后,我哥再没打过我。从中的道理是,只做不说就对了。” 隔壁的电话铃响了。响个不停,又戛然而止。 杰克说,“我再不会吃你第二拳。听着。我在想,要是你和我一块儿弄个小牧场,养点奶牛,还有你的马,日子能过得挺不错。我也说了,我可以出去竞技表演。我有个办法准能行,艾纳斯,你和我,咱们可以这么着。要是我同意走,卢云她爸肯定愿意给我笔钱。已经表露过这意思 -- ” “喂,喂,少来。这可不行。我是上了笼头的马,跑不脱了。杰克,我可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我可不想死。老家有两个家伙是一对儿,合开一牧场,我爸见他们一回,咒他们一回。他俩都挺爷们儿,还不是一样,被别人当笑料。我多大的时候,大约九岁吧,俩人的一个死在灌溉渠里。他们用一个安装轮胎的铁钩把他钩出来,挂着他下身拖,直到把下身拉掉了,一塌糊涂。钩子钩得他全身象烂西红柿一样,鼻子在石头上都磨平了。” “你看见了?” “我爸特特带我去看的。我和我哥两个。爸笑死了。狗比养的,我觉得就是他干的。要是他活着,现在开门看见咱俩这样,他一准儿就去拿铁钩子去了。俩男的一块儿过?没门儿。想来想去,就只能隔一阵子,咱们出去远远的,聚聚 -- ” “一阵子是多久?” 杰克说,“每四年一次?” 艾纳斯说,“不” ,忍住没和杰克分证那是谁的错。“天一亮你又上路,我回家上班,想起来我他妈的难过得要命。可是解决不了麻烦,就得忍着麻烦。奶奶的,我在街上,看着那些人,想,别人有没有这种事?他们是怎么办的?” “怀俄明没这种事。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也许搬家走人,我操哪门子闲心。” 杰克说着坐起来,转过去,给艾纳斯一个后背。“你狗比养得歇两天不行?现在就走。车带上你东西,咱们上山去几天。给阿尔玛打个电话。拜托,艾纳斯,你兜头一盆冷水泼过来,别又立马就散,我也好过一点儿。在这儿又什么也干不了。” 隔壁空洞的电话铃声又响起了。好象是要接听似的,艾纳斯提起床头柜上的话筒,拨了自家的号码。 艾纳斯和阿尔玛的关系渐渐有了裂痕,也没有啥大事,就是裂痕越来越明显,象漫开的水流。她在一家小杂货店工作,总是忙碌着,维持家里收支平衡。阿尔玛要艾纳斯干那事儿时戴上套套,因为她怕再怀孕。他却不肯,说什么如果她不想要小孩,他可以不碰她。阿尔玛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可以生,只要你有本事养。” 接着她心想,随你怎么着, 只要别弄出太多小孩来。 她心中的愤懑逐年累积:那次她瞥见的拥抱,艾纳斯和 杰克-屯斯特 每 年 一 到 两次 外出 钓鱼 却从 不同她 和孩子一起去度假,他平时呆家不出门 也没啥玩儿的心思, 对收入 低工时长 的农场活儿 倒是蛮投入,夜里总是滚来对 着墙一沾床就睡,长期 找固定工作 却老失败,等等,等等,让她觉得自己 像是在漫长的潜水,什么时候能 透口气儿? 实在是憋得慌。 当大女儿长到九岁,小女儿七岁时, 她寻思,我不能再 这么耗在他这棵看不见希望的树上了,於是就和艾纳斯离了婚,找河顿镇上的一个杂货商结婚了。 艾纳斯回到农场工作,东做做西干干,零时工挣不了俩子儿。但他对这工作还挺满意,主要是时间上自由,要想到山里去,可以临时打个招呼撂下手里的活,就是想辞职不干了,也不需要提前多久通知老板。他对自己的景况也没有特别难过,就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吃亏,原不该就落到这个田地吧?表面上他显得没事---感恩节 那天, 他 还 特地 去和阿尔玛,她的杂货商,还有孩子们 一起过节。坐在俩女儿中间,谈谈马, 讲讲笑话,尽量显得不是个悲哀的爸爸。 吃完馅饼后,阿尔玛把他叫到厨房, 一边擦盘子, 一边说她挺不放心他的, 觉得他该找人再婚。他注意到她怀孕了, 估摸着有四五个月的样子。 “搞砸了一次就够了。” 他斜靠在灶台上说,觉得屋子挺小。 “你还是和那个杰克-屯斯特去钓鱼?” “有时候吧。” 他担心她那么使劲的擦盘子会把盘子上的花纹都蹭下来。 “你晓得,” 她说, 听那口气,他意识到话里有话。“我过去一直纳闷儿,你咋就从 没带些鳟鱼回家。老说钓了不少。所以有一回我就在你出发前开了你的箱子---五年了,鱼杆的价格标签还挂那里---就在下面贴了个小字条: 喂,艾纳斯,带些鱼 回家, 爱你的阿尔玛。 然后你回来了,说你们钓了好些棕鱼, 不过都吃光了。 我找了个空子去看那箱子。我的留言还挂那儿,压根儿没沾水。” 仿佛水这个词 是个双关语,指的是厨房水管里的水,她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盘子。 “那又说明不了什么。” “别撒谎了,别想要瞒过我,艾纳斯。我懂--。杰克-屯斯特?杰克-不要脸。你和他-- ” 她是有些太过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眼泪盈眶,一个盘子咣铛落地。 “住嘴。” 他说,“少管闲事。你根本不懂!” “我要嚷了哈。我要叫比尔来了。” “你他妈的叫好了。叫吧嚷嚷吧,妈的。我会让他啃地板,你也啃。让他妈的 吃不了兜着 走。 ” 他又使劲扭了她手腕 一下,留下一圈 红印子,跟手镯 似的。他把头上的 帽子 朝后一推,摔门而去。他去了黑-蓝鹰酒吧。 那晚, 他喝醉了, 无端的和人 发生冲突甚至打起来,幸好 没闹大就走人了。他打算很长时间不再去看女儿了,反正她们长大懂事从母亲那儿搬出来住时,该会来看看他这个爹的。 *** 他们不再是拥有无限机会的年轻人。杰克有些发体了, 肩,腿挺明显的。 艾纳斯还是跟衣架子 般的 瘦精精的,穿双破靴走来走去,甭管是夏天 冬天,牛仔裤加衬衣了事,冷了就套件帆布外套。 眼帘上长了点多余的出来,倒也不打紧,就是眼帘显得有些下垂,而且他的破过的鼻子愈合后也微微有些弯曲。 年复一年他们想尽法子。一起携马远行,足迹遍布丛山峻岭,高原草场,溪谷森林。从 BIG HORNS大山,Medicine Bows 国家森林, 以及Gallatins 的南端, 到 Absarokas, Granites, Owl Creeks, the Bridger-Teton Range, the Freezeouts and the Shirleys, Ferrises and the Rattlesnakes, Salt River Range, 等等山野幽林,又多次去风河, 还到过 the Sierra Madres, Gros Ventres, the Washakies, Laramies, 但是从不再回到断臂山。 德州这边,杰克的岳父死了。卢云继承了农业机械生意,显示出管理和经营才干。杰克得了个听起来象是经理级别的职务,时常出外采购,参观牲畜和农机展览。他有些钱了也在路上寻到些花钱的道道。说起话来夹着些德州口音,“COW” 变成“KYOW” ,“WIFE” 说出来是”WAF“。 他的门牙也整过,锉了加冠,他说不觉得痛,而且为了把事情做彻底,干脆留起浓密的胡子。 1983 年五月,他们头几天先在高原上一系列冰封无名的湖边过,接着来到HAIL STREW 溪谷。 再望上走,看起来不错,就是路不好走,积雪,路的边缘还斜斜的有些滑。他们就不走正道了,牵着马穿树丛。杰克,头上戴着顶插着那片鹰羽的旧帽,仰头呼吸空气,空气中充满各种味道,灌木树脂的,干的松针的,烫的岩石的,还夹杂着马蹄下黏的踩碎的苦落叶松的。艾纳斯,有双善於观测天气的眼睛,他向西望去寻查着在这种天可能出现的炙热积雨云。但是天,空彻如洗,纯蓝无底,就象杰克讲的,他这么仰头看都快被这无底的深蓝给淹没了。 三点左右,他们绕过一段窄路,到了东南面的坡, 那儿强烈的阳光总算有了爽的机会, 路上的积雪 消融。他们听到清流沽沽---远处的火车声听起来 更加悠扬慢尽。 二十分钟后, 他们惊扰了 一只黑熊。那家伙正好在他们上面的岸上翻滚着圆木找食。 杰克的马受惊, 用后腿站起,杰克“WO!WO!”地为马 压惊,艾纳斯的栗色马跳舞,喘气,快把持不住了。 杰克去取枪但已经 没必要了; 熊吓得 连滚带爬, 飞奔进树林,瞧它步态紊乱, 倒象要散架了似的。 冰雪消融,茶色的河轻快流动,遇到高岩,水潭,回流处泛起层层泡沫。 长者赭色枝条的 柳树婆娑摇垂,开花的柳絮就象黄色的拇指纹似的。马饮水时,杰克下鞍,手捧起冰水,水珠亮晶晶的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他的嘴角,脸颊湿亮亮的。 “靠,那样容易发烧的,” 艾纳斯然后又说,“这地方还真不赖。” 他眺望河岸,看见长凳, 两三个 遗留的 环状火灶摆在老旧的露营营房外。凳子后面,草坪斜斜的往上延伸, 有一圈树保护着。 到处是干死的 树枝。 他们默默的搭营帐,把马拴在草坪上。 杰克开了瓶威 士忌, 狠狠地,畅饮了一 大口,长出 一口气,说:“这正是我需要的两件东西之一。” 他盖好盖,递给 艾纳斯。 第三个早上,正如艾纳斯所料,西边的天空有灰蛇移来,黑压压的推着风,涌着鳞一样的雪片。一小时后灰黑的云层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绵绵春雪,朔朔而下,地上湿沉沉的。夜幕降临,天更冷了。杰克和艾纳斯来回递着烈性的威士忌,火一直燃着,杰克累得不行,抱怨老天真他奶奶的冷,拨弄着火苗,折腾着晶体管收音机,直到电池没电了。 艾纳斯说斯格劳 镇上狼耳酒吧的一个打工的女子和他有些拉扯,在那镇上他为 斯托阿麦 的店打工,负责奶牛和小牛装备。不过他和那女的没什么实质进展,因为她有些麻烦他不想介入。杰克说他和CHILDRESS 那边一个农场 的老婆搞得近,近几月他提心吊胆 偷偷出没怕卢云 或那个女的老公 给他一枪。艾纳斯笑了笑说你可能真 的活该挨一枪。杰克说他其实还好啦就是想艾纳斯,有时候想得慌,莫名其妙打小孩。 篝火照得到的一圈外,一片漆黑,马嘶叫了几声。艾纳斯用手臂环抱着杰克,把他拉近,说,他自己每个月去看看女儿们,小阿尔玛已经是个羞答答的17岁大姑娘了,跟他一样豆杆身材,弗兰西就跟活线线似的。杰克把冷手滑进艾纳斯腿间,说他挺担心他那个肯定有诵读症的儿子,十五了,几乎不会阅读,他看得出来,不大对劲儿,就那该死的卢运不承认儿子有问题,装着小孩OK啦,球经不懂还拒绝给儿子看病。他不懂到底是鸡/巴啥原因。钱卢云管着,都是她说了算。 “我原来是想要个儿子的,” 艾纳斯说,一边解扣子,“但是生的都是女儿。” “我就没打算要小孩。” 杰克说,“但我想要的,靠,全都没兑现。什么事一到我手上 都不对劲了。” 没有起身,他扔了些柴火,火苗随着他们的真话谎言 一道上窜,些许火星溅落到 他们手上,脸上。并非第一次了, 他们在泥地上滚到一起。一如既往的是: 难得一次的交合的 灿烂 激情 被时间 如飞很快又会分开的意识涂上阴影。 时间如飞,从来不够用,从来不够。 &&&&&&&&&& 一两天后,在山脚的停车场,他俩把马装进拖车,艾纳斯准备回斯可劳,杰克回电平镇看他老爷子。 艾纳斯靠着杰克的窗,说他已经耽误了一整周的工,短期内没法溜出来, 得等到十一月, 在他们运了牲口库存之后,冬天喂养期开始之前。 “十一月? 那八月到底怎么就不成了? 我告你,我们说的是八月,九到十天。 天啦,艾纳斯!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有他妈的一整周可以提两句啊。 为什么我们总摊上寒天冻日? 我们该有所行动了。 我们该去南方。 我们改天去墨西哥。” “墨西哥? 杰克,你是了解我的。 我所有的旅行好比围着咖啡壶找把儿,就在附近打转儿。 而且我八月份安排满了,活儿特忙,真不成。 放松点,杰克。 我们十一月可以打猎,打它只 像样的麋。 我试试看能不能再联系到DON WROE 的木屋。 那年我们过得挺好啊。” “你明白,活计,这他妈是根本没法让人满意的局面。 你以前溜出来容易。 现在贼难, 要见你跟见个宗教主一样。” “杰克,我必须工作。 那早先,我是常常辞职。 你有个有钱的老婆,工作也好。 你忘了以前的穷日子是怎么窘的了。你听说过子女抚养费吗? 我一直不停的在付。 让我告你,我不能辞了这活。 我也走不开。 目前情况越来越难办了---好些个母牛 还怀着小牛犊。你说这种情况你哪能离开? 你不能的。斯托阿麦那厮是个 巨难伺候的人,巨能结结歪歪,这次能出来,他本是 死活不肯的找碴。 我也 不怪他。 自打我出 来他 怕压根儿没睡上一晚上觉。交换条件就是八月份我顶班。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不刚说过一次。” 语调是埋怨责怪的那种。 艾纳斯没坑声,慢慢的直起身,揉着前额;一匹马在拖车里跺脚。 他走到他的卡车那儿, 手放在拖车上,说了些只有马才听得懂的话,转身往回走,步子有些凝重。 “你去过墨西哥,杰克?” 墨西哥是 个“去处”。 他听说了的。 他这时正好砍开围栏, 走进一处闲人莫入(可能吃枪子儿)的私人领地。 (译者注:也可理解为他 现在涉入敏感的话题, 可能自讨没趣。) “再对头不过了,我是去过。 那他妈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撑了这么多年, 这时爆发了, 来得迟, 也出乎意料之外。 “我得告诉你,就一次,杰克,我不是开玩笑。把我蒙在鼓里的事,” 艾纳斯说,“那些 我不知道的事儿,会要了你的命的,如果让我哪天知道了的话。” “那你也听好了,我也只说一遍。 我说过,我们可以在一起过好日子,好得一逼。 你就不愿 行动, 艾纳斯。 所以啦,我们现在有的就剩断臂山。 一切都建立在它上面。 好家伙,那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见他的鬼啦, 所以我希望你至少知道这点,如果你对所谓其余的 永远闹不明白的话。你算算这二十年,我们在一起有妈比几次。 掂量一下你把我套得多紧---到头来却问我什么墨西哥,告诉我你要杀了我:就因为我需要,从来很少简直就没得到满足的需要。你以为我干了什么啦? 你根本体会不到是个什么感觉。 我不是你。 一年或两年在这高山上干一两回,我活不出来。我受不了你啦,艾纳斯,你这个狗娘养的。 但愿我知道怎么才可以离开你。” 正如冬天的温泉蒸出的大团云雾,多年来未说现在也说不出来的那些东西 -- 承认了吧,公开宣布吧,羞耻啊,内疚啊,还有恐惧---全袭上来把他们包围。艾纳斯 僵立 在那儿,好像胸口中弹,脸色转青,皱纹深现, 脸变形扭曲, 眼睛眯紧,拳头握牢,双腿下塌,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的天,”杰克说,“艾纳斯?” 但是正当他要步出卡车,试图猜测那是心脏病发了 还是勃然大怒的不可竭止,艾纳斯又站了起来。 就像一个衣架被掰直了去捅开那关了的 车门然后又被折回原形,他们的事儿翻来复去又几乎回到起点,因为他们说的都不是新闻。一切无终,一切无始,一切无解。 ***** 杰克所记得的,所渴望的,他自己无能为力甚至都闹不明白的东西,其实是 在断臂山那个遥远的夏天, 当艾纳斯来到他身后,把他拉近的片刻,是那慰藉着相互间 与性无关的饥渴的默默拥抱。 那天他们在篝火边,在一片摇动的红光前,站了很久,他们的身影合二为一,象一根柱子投射在岩石上。 时间在艾纳斯衣袋中滴滴答答的怀表里,在火堆中劈劈啪啪的柴棍上,一点一点挪逝。 星光 透过 火焰的层层热浪,穿射下来。 艾纳斯的呼吸匀匀静静轻轻袭来,他在焰光中低声哼着, 晃着,杰克靠在那沉稳的心跳上, 那低声哼吟的振荡 恰似微微的电流。 就这样, 杰克站着进入了睡 眠状态, 似睡非睡,更象一种恍恍惚惚 朦朦胧胧的境界。 直到艾纳斯挖掘出 一句老掉牙 的但仍然适用的话,那是在他妈去世之前他的童年时代熟悉的话:“牛仔,HIT THE HAY(上床困觉啦)。 我得走了。 好啦,看你,象马一样站着睡了,” 然后摇了一摇,推了一推杰 克,消失在黑暗里。 杰克听到艾纳斯登上马时马靴刺的颤动 声,“明天见”,还有 马打抖 的鼻息,和马蹄在石头上的摩擦声。 后来,那个倦慵的拥抱在他记忆中凝固成为一个单独的美好片段,那是他们长期分离的困难的日子里朴实又诱人的幸福的时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减损它。尽管他知道, 艾纳斯那时还不愿面对面 拥抱他,因为 不想看见,也不愿 感到 抱 在怀中的 就是 杰克。这丝毫不影响 他记忆中的美好 幸福。 而且可能, 他当时想,他们俩之间,可能,永远不会比那一刻更亲近了。由它去 吧, 听其自然。 由它去吧,听其自然。 &&&&&&&&& 艾纳斯有好几个月都不知道那个意外,直到他寄给杰克的明信片被退了回来,上面盖着个章:已故。 他本来是想告诉杰克十一月仍然象是他俩最早的机会。 他立刻拨了杰克在 ChildDress 的 号码,这之前他也就在阿尔玛和他离婚时打过一回,当时杰克误解了他电话上的意思, 开 了一千二百英里车,北上来找他, 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次应该没事的,杰克会接电话的, 一定会接的。 但是他没有。 是卢云接的,她说谁呀? 你是谁呀? 当他又说了 一遍,她才声音 平平地说,是的,杰克当时正在一个偏僻的小路上给他的瘪了的卡车轮胎打气,那轮胎突然爆了。 轮胎的缘子不知怎么的损坏了, 突然这么一炸开,边条正好 打在他脸上,把他的鼻子和下颚都 打碎了, 他当场就给击晕过去,躺地上不能动弹。 等有人路过,他早已经浸在自己的血 里面不 省人事了。 不, 艾纳斯想, 不是那样的, 是他们用修胎的铁撬把他弄死的。 “杰克以前说起过你,” 她说。 “你就是那个什么钓鱼或者打猎的活计, 我是知道的。 本该通知你一声,”她说,“但是我搞不清你的全名和地址。 杰克把大多数他那些 朋友的地址都装他脑瓜里。 太可怕了。 他才三十九岁。” 巨大无边的悲哀,就象这北部荒原,朝他翻滚碾压而来。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个铁撬, 还是一个 真正的意外。 血呛了他的喉咙却没人为杰克翻身。 在北风的呜咽里, 他听到钢铁击打着 骨头, 正在飞落的轮*子的边条发出的空闷的声音。 ”他就埋在那儿了?“ 他真想咒骂她,居然让杰克死在那土路边。 电话线里传来细小的德克萨斯声音。 “我们给他竖了块碑。 他说过他死后想火化, 骨灰撒在 断臂山上。 我不知道那是哪儿。 所以就按他的想法,火化了。 象我刚说的,一半的骨灰埋这儿, 其余寄给他老家的人了。 我想断臂山该是在他长大的地方附近。 不过你知道杰克这个人, 那地方可能根本不存在,是个想象中 的蓝鸟唱歌,有威士忌 酒泉的假地儿。” “我们有个夏天在断臂山上放羊。” 艾纳斯说。 他喉咙梗塞,几乎说不出话来。 “嗨,他说是他的地方。 我还以为他在说醉酒, 要在那山上喝威士忌。 他特能喝。” “他家人都还在电平镇吗?” “o奥,当然了。 他们会呆那儿呆到老死。 我从没跟他们见过面。 他们没过来参加葬礼。 你和他们有接触吧。 如果他的愿望能被执行,我猜他们会感激你的。” 毫无疑问,她很有礼貌, 但她细小的声音象雪一样冷冰冰的。 *** 去电平镇的路要经过大片的荒野,沿路有许多废弃的农场,每隔八到十英里就见得着, 稀疏的房子在荒草里无精打采的,畜栏也歪倒着。信箱上写着约翰-C-屯斯特。 农场小,贫瘠, 大叶草蔓生。 牲畜离得太远,瞧不清楚,都显得黑秃秃的。 刷成棕色的小房子前 有个门廊 伸出,四间屋,两下两上。 艾纳斯和杰克他爸坐在餐桌旁。 杰克他妈矮胖, 行动迟缓,走起路来好像刚做了手术的样子, 她问:“给你来点咖啡? 一块樱桃饼?” “多谢,夫人。我就要杯咖啡,现在我吃不下饼。” 那老头子一声不吭的坐那儿,双手在塑料的餐桌布上交叉着, 用一种生气的,提防的眼神盯 着艾纳斯。从他身上,艾纳斯看到一种池塘里争着想当种鸭的公鸭的劲儿。 他在他俩 身上,找不到 多少杰克的影子。 他吸了口气。 “杰克出事了,我心里很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我这趟来 是想告诉 你们,如果你们想要我把他的骨灰撒到 断臂山,据他妻子说他 是那么想的,我会觉得 很荣 幸 的。” 一阵沉默。艾纳斯清了清喉咙,但是没说多余的话。 老头开了腔:“这么对你说吧,我知道断臂山在哪里。他一定以为他是个妈的什么特殊人物,家里的墓配不上他。” 杰克他妈没往这上面接碴,说:“他以前每年都回来,即便结婚住德州以后也没变,在农场 呆上一周帮他爸修修门除除草 干些杂活。 我把他的房间 收拾 成他 还是 男孩时 那个样,我想 他肯定喜欢的。你要愿意,欢迎你上去 看看。” 老头气呼呼地说:“我没得到什么帮助。杰克老说,‘艾纳斯_德_马住塞格,’ 他老说,‘哪天我要把 他带到这儿来,我们会 把这个破农场彻底 变个样。’ 他有个半生不熟的想法,你们俩搬 这儿来,盖个 小木屋,帮我照管 农场,把它搞红火。 然后,今年春天,他又说他找了个另外的人 要来这儿 修个地儿,帮我管这农场,是个他在德州的 农场邻居。 他打算和他老婆 分开过, 回这边住。 他是这么说的啦。 但是象杰克的大多数想法一样,这个也就是随便说说的。” 现在他知道了,是修车的铁撬。 他站起身,说,你也猜得 到他说什么,他想看看杰克的 房间,同时回想起 杰克曾经告诉他的关于这老家伙的 一件事。杰克小时候受过 割礼,老家伙 没有;当作 儿子的在一次可怕的家庭暴力 过程中发现这个差异 后,还很烦恼过一阵。那时他 才三四岁,他说 他上厕所 总迟,手忙脚乱地解扣子, 掀盖子,那地方又高,结果常常尿了一地。 老家伙因此 常发脾气,那次终於发展成一阵狂怒。 “我的天,他把我吓得丢了魂,拳打 脚踢,把我 打翻在 地板上,还用皮带 抽我。我当时以为他要搞死我。 接着他说,‘你想知道尿得满地都是 什么样吗?我教你,’ 然后他掏出吊来,冲我全身尿,没把我给淹了。然后他 扔块 毛巾 要我 抹地板,又扯掉我的衣服,扔在澡盆里和毛巾一起洗,我大喊大叫,使劲哭。 但是当他 冲我淋尿时,我看见他那儿比我多长出一块。 看起来他们给我剪得 不一样,就好 比你 给牲口剪耳朵,烙印子时也不一样。打那以后,他看我就总不顺眼, 我也没法和他处了。” 那个卧室,坐落在爬起来有独特晃荡节奏的很陡的楼梯顶上,又小又闷。下午的阳光从朝西的窗子扑射进来,打在靠墙的窄窄的男孩床上,打在一张墨迹斑斑的桌子和木头凳子上,还有挂墙上的手工架子里的一只BB枪上。窗子朝下张望着一条向南去的砂土路。 他由此想到那是杰克 小时候 知道的 唯一的 路。床边,贴着 一张从老杂志弄来的某个黑发明星的照片,皮肤给涂上 洋红色了。 他可以听见 杰克他妈在 楼下放水,接满 一壶水后把壶放灶上,又压低声音 在问那老头子 一个什么问题。 储藏室是个很浅的洞,有个木架子横那儿,一条挂绳上的退色的印花帘子把它和房间隔开。储藏室里挂着两条熨平折好的牛仔裤。地上是双破靴子,他想他还有印象。 在储藏室北端,凹进去 一小块儿,正好成了可藏东西的地方。在那儿,从根钉子上笔直地垂挂着一件衬衣。他把它从钉子上取下来。嗯,是杰克在断臂山上穿过的那件旧衬衫。 袖口上干了的血是 艾纳斯自己的血。 在山上 的最后 一个下午,他俩抱成一团,扭打摔跤,疯着 玩儿时,杰克的漆盖不巧 撞他鼻子上,鲜血 喷流,弄得 到处都 是,他俩都搞了一身。 杰克赶紧用袖子来帮他 止血,血还没止住,艾纳斯 忽然窜起,一个猛拳把 个好心的天使 撩翻 在地,天使的 翅膀立刻合在一起,卷地上了。 衬衣看起来挺沉的,再细看,原来还有一件衬衣套里面,袖子小心翼翼地套进杰克的袖筒里。那是他那件方格衬衣,他以为很久前丢在洗衣房了。他的脏衬衫,口袋破了,扣子掉了,却原来被杰克偷了来,藏在他自己的衬衣里。两件衬衣仿佛是两层皮, 一层紧贴着另一层,两层又合 二为一。 艾纳斯把脸紧贴在衣服上,用嘴和鼻 慢慢地吸着嗅着,想再闻到 那淡淡的烟草味儿, 和山上 灌丛的气息,还有杰克身上又咸又甜的汗味儿。但是都没有了,什么气味都没有了,只有 记忆,只有意念中的断臂山,除了这手上的衣服,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最后那种鸭还是拒绝让他把杰克的骨灰带走。“跟你说吧,我们有块家庭墓地。他将埋那里面。” 杰克他妈站在桌边,用带齿的锋利的工具掏着苹果芯儿。“ 你得再来啊。” 她说。 车在搓衣板一样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驶过用松垂的圈羊的铁丝围起的乡村墓地,那是有井的草场上围出来的一块极小的地。几个坟头上摆着些塑料花,稍显得有些亮色。他不想知道杰克就要被埋这儿,埋在这一片悲凉的土地上。 几周后的一个星期六,他把STOUTAMIRE 的脏马毯子扔进他的卡车后面,开车到快停洗车店 用 高压 水枪喷洗。当洗净的湿毯子放进卡车后,他走进黑金丝礼品店,翻找着明信片。 “艾纳斯,你在那架子上翻来倒去的找啥呢?” 琳达-黑金丝一边问,一边把棕色 的咖啡滤垫扔进 垃圾桶。 “ 有断臂山的风景吗?” “ 弗瑞芒镇那边的?” “不,就这北边的。” “ 我没订那种。让我把订单找来。 他们有的话,我就 给你订一百张也没问题。反正 我也得订些明信片了。” “一张就够了。” 艾纳斯说。 明信片来了--就三毛钱--他把它钉在他的拖车上,每个角用黄铜帽的钉子 钉好。在那下面,他打上 一颗钉子,钉子上挂上铁丝衣架,把俩件衬衣挂衣架上。他退后几步,看看效果,透过他渐渐夺眶溢出的 眼泪。 “杰克,我发誓--” 他说,虽然杰克从来没有要求他发什么誓,而他自己也不是喜欢发誓的人。 就是打那会儿起,杰克开始出现在他梦里。杰克,还是象他初次见到时那样,卷毛头,笑嘻嘻的,露出大门牙,讲着要挣脱缠他身上的束缚跑进他想去的地儿。 那罐豆子,连着露在罐子外的长勺子尾巴也还平稳地 放在 圆木头上,象 卡通 的形状, 怪怪的颜色让梦罩着喜剧般的荒诞邪气。 恍惚间勺子的把 就是 可以用来做 修胎铁撬的那种。。。 他有时醒来很伤心,有时又象回到从前的时光,高兴,轻松。 有时候枕头湿了, 有时候床单湿了。。。 在他知道的与他试图相信的之间, 有距离。 对此, 毫无办法了。对于无法弥补 的事, 你必须 也只好 忍受。 本来不想翻了,但是做事做到底是好习惯。当初是图好玩插进来。大眼镜说他起的头,我来收尾好了, 所以硬着头皮,狗尾续貂地往下译,现在把最后一节加上,算把这事了了, 权当学英语。 我对电影抱的希望并不大,这种主题很难拍深入。 > 的和 由网友大眼镜翻译,读者可翻以前的贴。 也可到精华区查阅。, , 由晴空骄阳翻译。 为方便读者, 特地全贴在一起, 个别地方有改动。原来的,合成(上);其余为(下)。 的作者叫E.Annie Proulx,是1994年普利策奖得主。她当时56岁的老太太了,所谓大器晚成。这篇短篇小说首次出版在1997年的杂志上,后在2000 年收录在中。 今年由该作改编,李安导演的同名电影,在刚结束的62届威尼斯电影节获得最高奖金狮奖。该片预定今年11月全球公映。 原文衔接: http://www.amazon.com/exec/obidos/tg/detail/-/0792726499/104-3567471-0928736?v=glance&vi=excerpt 译文: 断臂山 大眼镜(上) 晴空骄阳(下) (上) 艾纳斯-德-马不到五点就醒了。风摇晃着拖车,铝门和窗给吹得飕飕响。钉子上挂的衬衫在小风儿里哆嗦。他爬起来,边挠着肚皮上的毛,边挪到煤气炉旁,把剩咖啡倒到个掉了瓷的搪瓷盆里;蓝火苗就烧上了。他打开水龙头,在水池里撒了尿,穿上衬衫和牛仔裤,和他的旧鞋。他在地上跺脚,不然不好穿进去。车外的风声特大。还飞沙走石的。这天儿在路上马车可不好走。可今儿是非走不可了。这个农场也卖了,马都拉走了,人手昨个也遣散了。场主把钥匙交到艾纳斯手里时还说:“都是地产商的了;我走人了”。艾纳斯可能得去他出嫁了的女儿那儿住,再找找别的活儿。可是他喜不自禁的,因为他梦见杰克-屯斯特了。 咖啡开了,差点儿没溢出来,他抢着倒在杯子里。杯子脏脏的。他吹着那咖啡,心思也飘远了。这么信马由缰的,好象又回到旧日子,也是冷冷的天儿,在那山上,他们拥有全世界,事事顺心如意的。车外的风象翻斗里的土一样,流走了,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静悄悄的。 *** 他们是在农场长大的。小农场,都很穷,在州的两头儿。杰克-屯斯特是在电平镇,蒙大拿边界;艾纳斯-德-马住塞格,靠着尤他州。这俩都没读完高中,没出路,打小就缺吃少穿干苦活儿的粗人。艾纳斯的父母出车祸死的,身后就留下24块钱和一片期贷农场。他是哥哥姐姐带大的。在几里外的学校上到14岁。本来想再上几年,可场里卡车坏了缺钱,他也就此以务农为生了。 1963年他碰上杰克-屯斯特的时候,艾纳斯已经和阿尔玛-比尔斯订婚了。艾纳斯和杰克都说在攒钱:艾纳斯所谓的攒钱,就是烟筒里的两张五元钞而已。那年春天,两人都没活儿干,都注册了农牧雇佣会,结果都到州北的羊场找工来了。夏季牧场驻扎在断臂山林线以上。这是杰克来山上的第二个夏天,艾纳斯还是头一次。两人都还不到二十岁。 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场里当办事处用的小闷罐车里。一张满是乱纸烟灰的桌前,两人握了手。百叶窗歪挂着,一缕斜照的阳光,监工的手在里摇晃着。监工叫乔,灰白的头发梳成中分,正对他们训着话。 “林管有供给到指定的营站。他们的站点离我们羊的放养场有几里远。没人晚上看着,羊被狼吃得很厉害。所以我说:营管在林业局的营房里,可是牧人” - 指着杰克 - “要在羊边上,背人的地方,支帐篷睡。在营里吃早晚饭,不过和羊睡,看着羊,不能生火,以防被人发现。每天早上把帐篷收起来,以免林管检查时碰着。带着狗,双筒猎枪,睡山上。去年夏天羊他妈的少了两成半。不能再这样了。你,”他打量着艾纳斯说,艾纳斯一头乱发,大手,破衣烂衫的,“每周五中午十二点赶骡车下到桥边上,有人会把供给运去。” 他没问艾纳斯有没有表,只管从架子上盒子里拿出个带链子的廉价的怀表,扔给了他,好像艾纳斯都不值他伸手一递。“明天早晨我们用卡车送你们上去。” 他俩找了个吧,喝了一下午啤酒。杰克跟艾纳斯讲去年山上的一场雷暴雨,击死了四十二只羊,死羊的特有的怪味,怎么腐烂发胀,以及在山上人老得喝威士忌。他说他打下了只鹰,扭头让人看他帽沿上插的尾翼。杰克头发打卷,老笑,第一眼看上去觉得还行,不过相对于他个头儿来说腿有点粗,门牙也有点大,不是特别明显,但是咧嘴笑的时候能注意到。他对骑术特痴迷,皮带上扣着骑牛士的铜扣,不过靴子已经磨得没法补了。他喜欢四处游荡,只要不是老家,去哪儿都行。 艾纳斯高鼻梁,瘦长脸,宽肩微微含胸,长腿,身材又壮又灵活,适合骑马和打架。他反映很灵活,也明白事理,所以除了马鞍推销手册不看别的书。 在山路头他们卸了羊车。一个打着绑腿的西班牙裔教艾纳斯怎么套骡子。“别要汤。那些汤盒子特别难装。” 他说。他们带了三只牧羊犬崽,最小的贴身裹在杰克的上衣里,因为他很喜欢小狗。艾纳斯挑了匹栗色马,叫烟屁股;杰克的是匹母猎马,后来他们发现这马胆小。艾纳斯和杰克,和他们的狗,马,骡子,一千只羊,蜿蜒得上到林线以上的辽阔草地里,有花开着,和无边无际的山风。 他们在林管营里支了大帐,把厨房和浴间也安置了。第一天晚上两人都在营里睡的。杰克一直把乔的命令骂不绝口,不过天亮前还是备了马,也没多说什么。凌晨的天是片剔透的桔红色,下面沁着浅浅一道碧蓝。黑色的大山慢慢显出了颜色,直到蓝的象艾纳斯烧饭的炊烟。冷冷的曙气带些甜味,土坷垃在地上投下长影子,有铅笔那么长。他们下方的松林,密聚在片片的孔雀石绿中。 白天里艾纳斯隔着一条大山谷望过去,有时能瞅见杰克,一个平广草原里移动的小点,象桌布上爬的小虫;而杰克,在他夜晚幽暗的帐篷里,可以看到艾纳斯的营火,是漆黑山影里一星红色的火花。 **** 这天傍晚杰克下来,喝了他的两瓶啤酒,啤酒是在帐篷背阴处水桶里冰了的,吃了两碗粥,四块艾纳斯的压缩饼干,一罐头桃子,卷了一支烟,看着太阳往山下去。 “一会儿都闲不下来,” 他郁闷地说。“下来吃早饭,回去放羊,晚上圈拢好,下来吃晚饭,回去看羊,大半个晚上起来查狼。照理我也该在这儿睡觉。乔没权力这么使唤我。” “你想换换?” 艾纳斯说。“我放羊好了。我睡那里好了。” “这不是个事儿。我说,咱俩都该睡这营里。那狗操的帐篷有股猫尿味儿。比猫尿都臭。” “我去那里好了。” “那就这么着吧,你晚上去看着,一夜爬起个十几次赶狼。我是想换啊,不过先说好了,我可不会做饭啊。我就开开罐头还行。” “怎么着也比我强。中,我去好了。” 夜色笼罩中,他们在煤油灯昏黄的光下,又呆了个把钟头。大约十点钟的样子,艾纳斯骑上烟屁股,这马好走夜路,回羊圈去了。一路上霜冻反射着微光。他带着剩饼干,一罐果酱,一罐咖啡,这样明天他可以少跑一趟路,晚饭时再下来。 “一枪就干掉了一头狼,” 第二天晚上他对杰克说。他正往脸上撩热水,搓了肥皂,用钝的没了刃的剃刀猛刮。杰克在旁边削土豆。“大家伙。球儿有苹果大。我看它一定吃了几头小羊了。我看它骆驼都吃得下。你要点热水不?水还多着。” “都你的。” “成,那我彻底洗洗,” 他边说边把靴子裤子就都脱了。没内裤,没袜子,杰克发现。绿手巾搅着,溅得火苗啪啪响。 他们就着火大吃了一顿,一人吃了一罐豆子,还有炸土豆,分着喝了半升威士忌,靠着木头坐着,鞋底在火边考得暖烘烘的,直到苍穹黯淡了,天凉下来,还喝着酒,抽着烟,时不时起来去撒尿。有时火堆迸出火花,划出条弧形的亮线,用树枝拨火,话也滔滔不绝,谈马,谈牧牛,闯过的祸,受过的伤,各自养过的狗,流浪,杰克爸妈的农场,艾纳斯一家的离散,大哥在西戈,姐姐结婚了,住在咯斯泊。杰克说他爸多年前是个挺有名的骑牛士,但他爸自己从不提,也不给杰克一个字的建议,也不去看杰克表演。艾纳斯说,骑上八秒就掉下来,又没什么用处,他不感兴趣。能挣钱是个大用处,杰克说,艾纳斯也不得不同意。他俩都觉得对方的话在理,都挺高兴,没想到在这儿有了个伴儿。在黑夜里顶着风骑马回去的时候,艾纳斯觉得他还从没这么快活过,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低得好像就在手边一样。 夏天就这么过着,他们带羊群到新草地,离营帐更远了,来回的时间也更长了。艾纳斯骑马好,睁着眼睛都能睡觉,但是他离开羊群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杰克把口琴里坏的簧片拔出来,在马掌上磨平了,而艾纳斯嗓子不错;有几个晚上他俩弄出了几个调调来。艾纳斯会唱荤曲“毛眼眼” 。杰克试着唱了个新民歌,吼来吼去就是“抱一抱” ,不过他更喜欢一个慢歌,“小桥流水” ,跟他妈妈学的,舒缓悠长,引得野狼们远远得嚎起来。 “晚了,去不了狗日的羊圈了,” 艾纳斯醉倒在地上说。天上清冷冷的月亮,草地里荧白的石头,凛凛的风扫过草海,压低了火头,把它揉搓成流转的黄色丝巾。“你要有多余的毯子,我就在这外面凑合一宿,明儿一早就骑回去。” “火一灭看冻不死你。不如进帐篷里睡。” “冻不着。” 不过他踉跄着进到帆布帐子里,把鞋脱了。他在地上打了会儿呼噜,磨牙的声音把杰克吵醒了。 “老天,少折腾,过这边来,睡袋有地儿,” 杰克惺忪的声音。确实够大,够暖和,不一会儿俩人就陷入到这亲密感觉里,越陷越深。当杰克拉过艾纳斯的手,放在他勃起的小弟弟上时,艾纳斯仿佛被火烫了似的抽回手,跪起来解开皮带,退下裤子,把杰克摁趴下,涂上口水,插到他里面去。这他从来没做过,却似乎再自然不过。他们静静地干,其间只有几声喘息,和杰克的呻吟“我要射了” 。完了事,平躺下,就都睡着了。 晨光里艾纳斯醒了,裤子在膝盖,头生疼,俩个搂在一块儿;啥也甭说,两个都明白,下剩的夏天会是个什么样儿。去他妈的羊! 还真就这么着了。他们绝口不提,兴致来了就干,一开始还只是晚上在帐篷里,渐次到白天大日头底下,傍晚火堆旁,放肆,粗鲁,笑,喘,怪声叫,话却说得很少,只有一回,艾纳斯说:“我可不是兔子,” 然后杰克马上接口“我也不是。玩玩儿。咱俩喜欢就行,关别人球事。” 就他们两个,在那大山上,空旷荒凉的天地里,俯看着下面飞过的雀鸟的背羽,平原处蠕动着的车灯,听着暮色中遥遥传来的牧犬的吠声,没有任何寻常琐事的打扰。 八月里艾纳斯整晚都和杰克睡在主帐里,有一次下雹子,羊群往西跑了,混到另一群羊里面。整整五天,艾纳斯和一个不会英语的智利牧民忙着把羊分开,苦不堪言。简直没办法,因为这么久了,羊身上的记号都掉的差不多了。艾纳斯知道,是肯定混了。艾纳斯有点不安:所有的事,都有点缠杂不清。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早,八月十三号,积了一尺厚,不过很快化了。过了一个礼拜乔捎信叫他们下山,又一场更强的风暴从太平洋方向过来了。他们收拾了东西,赶着羊下来,踢得石子纷纷洒洒的,西边天际厚起来的云块,和空气里山雪欲来前的涩味,催促着他们的脚步。大山喷涌着一股狠劲儿,电闪雷鸣,风啸草低,刮得岩缝呜呜做响。下山的路上,艾纳斯觉得自己也越来越低落,缓慢的,却无可挽回。 乔没说什么,付了他们工资。他没好气的打量着羊,说:“这可不是你们带上山的” 。羊数也不如预期。“这些牧工从来不出好活儿。” *** 街上,杰克一条腿已经跨进他车里,问艾纳斯:“明年你还干不?” 大风吹得刺骨。 “恐怕不了。” 迎面一股尘沙过来,他不得已看着别的方向。“你晓得,我和阿尔玛年底结婚。试着在牧场找点事干。你呢?” 他尽量不去看杰克的下巴。昨天他一拳把杰克下巴打青了。 “要是我没别的活儿,我就还来。有想过冬天去我爸那儿帮忙,入春了去德克萨斯。要是我不参军的话。” “那成,那就再见吧。” 一个空纸袋被风夹裹着,穿过街道,挂在杰克的车盘上。 “中,” 杰克说。他们握了手,在对方肩膀上打上一拳,一转眼,他们互相已经离开了老远,除了各走各路,也别无他法了。艾纳斯走了里许,觉得心肺象被谁一把一把掏刮着。在漫天飞舞的雪片里,他停到路边,想吐却吐不出来。从来没觉得这么受过。 ############## 十一月里艾纳斯和阿尔玛结了婚,下年一月阿尔玛就怀上了。艾纳斯打了几个短工,后来在瓦萨基北边的一个农场长住下来。九月,在那里,他女儿出生了。取名小阿尔玛。他们的卧室充盈了各种气味,血迹的,奶水的,婴儿的,和声音,哭声,吸奶声,阿尔玛睡梦里的叹息。一个延续生息的牧户的家。 那里的活儿完了以后,他们搬到立沃顿一家洗衣房楼上的一个小公寓里。艾纳斯在护路队里找了个工作。周末在近旁一个牧场干活,这样他可以把他的马寄养在那里。二女儿也出生了,有哮喘。所以阿尔玛想住在镇上,离诊所近些。 她坐在他怀里,长着雀斑的瘦胳膊搂着他,说:“求你了,艾纳斯,咱们别在农场里呆着了,没着没落的。在镇上找个地方吧。” 艾纳斯说,“行” ,手伸进她袖子里,抚弄着把她轻轻放倒,手指滑到她酥软的胸部,滑过肚脐,膝盖,停止在中央湿润的缝隙里。她颤抖,和着他手的冲撞。他把她翻个身儿,用那个她不喜欢的方式,快快得完了事。 *** 第四个夏天来了。六月,艾纳斯收到了一直渺无音讯的杰克的信。 “朋友,我早该写信的了。希望你能收到。听说你在立沃顿。我24日路过,很想见见你,喝杯啤酒。如果可以,回我个信,好让我知道你收到了。” 回信地址是德克萨斯州,切迪斯县。艾纳斯回信,“快来” ,照地址发了。 那天上午还很晴,到中午天阴了,潮闷起来。艾纳斯因为不知道杰克到达的具体时间,所以请了假在家。穿着他最好的条格衬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望着尘灰的马路。阿尔玛在说,要是能找到看孩子的,他们到外面吃,甭在家里做饭了,因为今天太热。但是艾纳斯说,他和杰克八成儿是去喝酒。他想着以前,杰克的脏勺子插在豆罐头里的样子,罐头盒摆在倾倒的树桩上,说,杰克不是那种在餐厅就餐的类型。 傍晚的时候,打雷了,那辆熟识的绿色卡车从远处开来,他看到杰克下了车,一顶斑驳的牛仔帽翘得高高的。艾纳斯全身象过了电一样。在楼梯口,他站着,合上身后的门,杰克一步两级上来。他们抓住彼此的肩膀,大力搂住,紧的喘不来气,嘴里在说,王八蛋,王八蛋,然后,仿佛水到渠成,俩人嘴贴到了一起,狠狠地亲起来。杰克的帽子掉了,胡渣子锉磨着,口水都涌出来。门开了,阿尔玛从里面,几秒钟,望着艾纳斯弓曲的后背,又关上了门。他们兀自拥着,全身上下挤在一处,踩了彼此的脚趾头,直到最后,终於分开了喘气。疏于表达的艾纳斯,象称呼他的马和女儿一样,管杰克叫“小乖乖” 。 门又半开,阿尔玛站在窄窄一道光影里。 他该怎么说?“阿尔玛,这是杰克。杰克,我妻子阿尔玛。” 他胸口在起伏。他能闻到杰克,那强烈的熟悉的雪笳气味,汗味,和微弱的青草气息。随之而来是山间喷涌的凉风。他说,“阿尔玛,我和杰克四年没见了。” 好象成其为理由似的。他庆幸门前光线很暗,没有把头扭开。 阿尔玛低声说,“可不是” 。在她身后,室内的灯光照得玻璃窗雪亮。孩子哭起来了。 杰克说,“你有小孩了?” 他紧握艾纳斯的手在颤动。似乎有电流在哔啪做响。 “两个女儿,” 艾纳斯嘴角抽搐了一下。“小阿尔玛和芙朗岑。可着人疼了。” 杰克说,“我有个八个月大的儿子。你不知道,我在切迪斯娶了个德克萨斯小甜甜。她名字叫卢云。” 从他们脚下地板的震动,艾纳斯知道,杰克哆嗦得多么厉害。 他说,“阿尔玛,我和杰克出去喝杯酒。没准儿晚上就不回来了。我们要聊个通宵。” 阿尔玛还是说,“可不是”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 “幸会” ,杰克说,象匹要虚脱的马。 阿尔玛可怜巴巴地说,“艾纳斯----”,他早已下了楼梯,回头喊说,“阿尔玛,你要吸烟,我卧室蓝衬衫口袋里还有。” 他们钻进杰克的车,买了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战斗在西斯塔旅馆的床上了。雨后下了阵雹子,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关,整晚风刮得乒乓做响。 *** 满屋里是精液,烟,汗水和威士忌的味儿,混杂着陈旧的地毯,马鞍皮革,廉价肥皂,所有这些的气息。艾纳斯四仰八叉地躺着,汗淋淋喘着粗气,下面还半软不硬。杰克跟鲸鱼喷水似的狠狠吐出嘴里的雪笳烟。一会儿,杰克说,“老天,一定是因为你经常骑马,所以会这么爽。实话说,我没想到我们会又在一块儿。可我心里知道。我在这儿干吗?我他妈的一直就知道。我都想死你了。” 艾纳斯说,“我不知道你狗日的在哪里。四年。我都以为算了。我以为我真把你打恼了。” “朋友,” 杰克说,“我在德克萨斯。知道我怎么认识卢云的?看那椅子上。” 在污秽的椅背上有皮带扣的反光。“牛仔竞技表演?” “没错。整整一年没挣什么钱。差点儿没饿死。除了牙刷没借,什么都是借别人的。开车横穿了德克萨斯。一半的时间在那死车底下 -- 修它。话说回来,我还是从没想过改行不干。卢云?是条财路。她老子有钱。做农场机械生意的。当然他不给她,他又恨我透顶,所以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 ---” “好嘛,你倒放长线钓大鱼。征兵没把你征了去?” 东方还传来隐隐的雷声,霞光已经沾染在退去的云层上了。 “他们用不着我。几节椎骨骨折过。还有骨裂,在臂骨这儿,你知道,在牛被上你得用胳膊拽着,才能抬起腿。每拉一次,就裂开一点点。绑绷带也没用。真的,下来疼得要命。腿也断过,三截。从牛上摔下来,大牛,狠踩了一下。三秒钟它就把我掀下来了,在后面还追,老快。幸好,有个哥们儿帮我挡了。还有好多别的扭伤,劳损。那,现在不是我老爸的年代了。都是大学生,或是专业运动员在干这个。你得有钱才能骑牛竞技。就算我去要,卢云她老头儿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不过我现在已经在行了。只要我还能走,我就会继续。” 艾纳斯把杰克的手拉到嘴边,就着指间的雪笳吸了一口,喷烟出来。“我瞅着还连在一块儿呢嘛。你知道,我整天坐下就想,我是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我是说,咱俩都结婚生子的人了。我喜欢女的,没错,可是,老天,这个不一样。我从没寻思过跟别的男的来这个,只是没完没了得想你。你有跟别的男的过没有?杰克?” 杰克说,“操,没有。你知道的。断臂山把咱俩带到一块儿,这事儿还没完呢。咱们得他妈的计划计划。” “那年夏天,” 艾纳斯说,“咱俩领了钱,分了手,我心里痛得不行。琢磨了一年,才明白,不该和你分开。我等啊等啊。” 杰克说,“朋友,咱俩有麻烦了。非得想个法子不可。” 艾纳斯回答,“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我是说,杰克,几年下来我都有家有口了。真喜欢我女儿。阿尔玛?这不是她的错。你也有老婆孩子,有家在德克萨斯。有那块儿看着,” -- 他头朝他公寓的方向一点 -- “咱俩安生不了。事情败露,咱俩就得死翘翘。太冒风险。想起来我就心惊胆战。” “跟你说,朋友,可能那年有人看见咱们了。第二年六月我又回去,想再干一年,结果没成,后来去了德克萨斯。在乔那儿他对我说,“你们小伙儿在那上面还挺会找乐子的啊,是不是?” 我瞪了他一眼,往外走的时候,看见他后窗上挂着一副超大的望远镜。” 其实监工那时仰坐在他椅子上,还说,杰克,我可不是花钱请你们来撒欢儿的,不肯雇他。不过这个杰克没提,只接着说,“嘿,你那一拳打我个怔。没想到你有这么一招。” “我上头有个哥,比我大三岁,天天揍我。我爸被我哭烦了,我六岁那年,有一天,他对我说,艾纳斯,你有了麻烦,你解决麻烦,要不就算你到了九十岁,你哥九十三,还是你的麻烦。那我说,他比我大。我爸说,你得趁他不防备,啥也别说,让他吃痛,打了就跑,回头再来,打到他明白为止。想让人听你的,扁他是最好的办法。我就去了。在厕所里,从楼梯上,晚上他睡着的时候,我偷袭他,弄得他很惨。花了两天。打那以后,我哥再没打过我。从中的道理是,只做不说就对了。” 隔壁的电话铃响了。响个不停,又戛然而止。 杰克说,“我再不会吃你第二拳。听着。我在想,要是你和我一块儿弄个小牧场,养点奶牛,还有你的马,日子能过得挺不错。我也说了,我可以出去竞技表演。我有个办法准能行,艾纳斯,你和我,咱们可以这么着。要是我同意走,卢云她爸肯定愿意给我笔钱。已经表露过这意思 -- ” “喂,喂,少来。这可不行。我是上了笼头的马,跑不脱了。杰克,我可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我可不想死。老家有两个家伙是一对儿,合开一牧场,我爸见他们一回,咒他们一回。他俩都挺爷们儿,还不是一样,被别人当笑料。我多大的时候,大约九岁吧,俩人的一个死在灌溉渠里。他们用一个安装轮胎的铁钩把他钩出来,挂着他下身拖,直到把下身拉掉了,一塌糊涂。钩子钩得他全身象烂西红柿一样,鼻子在石头上都磨平了。” “你看见了?” “我爸特特带我去看的。我和我哥两个。爸笑死了。狗比养的,我觉得就是他干的。要是他活着,现在开门看见咱俩这样,他一准儿就去拿铁钩子去了。俩男的一块儿过?没门儿。想来想去,就只能隔一阵子,咱们出去远远的,聚聚 -- ” “一阵子是多久?” 杰克说,“每四年一次?” 艾纳斯说,“不” ,忍住没和杰克分证那是谁的错。“天一亮你又上路,我回家上班,想起来我他妈的难过得要命。可是解决不了麻烦,就得忍着麻烦。奶奶的,我在街上,看着那些人,想,别人有没有这种事?他们是怎么办的?” “怀俄明没这种事。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也许搬家走人,我操哪门子闲心。” 杰克说着坐起来,转过去,给艾纳斯一个后背。“你狗比养得歇两天不行?现在就走。车带上你东西,咱们上山去几天。给阿尔玛打个电话。拜托,艾纳斯,你兜头一盆冷水泼过来,别又立马就散,我也好过一点儿。在这儿又什么也干不了。” 隔壁空洞的电话铃声又响起了。好象是要接听似的,艾纳斯提起床头柜上的话筒,拨了自家的号码。 艾纳斯和阿尔玛的关系渐渐有了裂痕,也没有啥大事,就是裂痕越来越明显,象漫开的水流。她在一家小杂货店工作,总是忙碌着,维持家里收支平衡。阿尔玛要艾纳斯干那事儿时戴上套套,因为她怕再怀孕。他却不肯,说什么如果她不想要小孩,他可以不碰她。阿尔玛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可以生,只要你有本事养。” 接着她心想,随你怎么着, 只要别弄出太多小孩来。 她心中的愤懑逐年累积:那次她瞥见的拥抱,艾纳斯和 杰克-屯斯特 每 年 一 到 两次 外出 钓鱼 却从 不同她 和孩子一起去度假,他平时呆家不出门 也没啥玩儿的心思, 对收入 低工时长 的农场活儿 倒是蛮投入,夜里总是滚来对 着墙一沾床就睡,长期 找固定工作 却老失败,等等,等等,让她觉得自己 像是在漫长的潜水,什么时候能 透口气儿? 实在是憋得慌。 当大女儿长到九岁,小女儿七岁时, 她寻思,我不能再 这么耗在他这棵看不见希望的树上了,於是就和艾纳斯离了婚,找河顿镇上的一个杂货商结婚了。 艾纳斯回到农场工作,东做做西干干,零时工挣不了俩子儿。但他对这工作还挺满意,主要是时间上自由,要想到山里去,可以临时打个招呼撂下手里的活,就是想辞职不干了,也不需要提前多久通知老板。他对自己的景况也没有特别难过,就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吃亏,原不该就落到这个田地吧?表面上他显得没事---感恩节 那天, 他 还 特地 去和阿尔玛,她的杂货商,还有孩子们 一起过节。坐在俩女儿中间,谈谈马, 讲讲笑话,尽量显得不是个悲哀的爸爸。 吃完馅饼后,阿尔玛把他叫到厨房, 一边擦盘子, 一边说她挺不放心他的, 觉得他该找人再婚。他注意到她怀孕了, 估摸着有四五个月的样子。 “搞砸了一次就够了。” 他斜靠在灶台上说,觉得屋子挺小。 “你还是和那个杰克-屯斯特去钓鱼?” “有时候吧。” 他担心她那么使劲的擦盘子会把盘子上的花纹都蹭下来。 “你晓得,” 她说, 听那口气,他意识到话里有话。“我过去一直纳闷儿,你咋就从 没带些鳟鱼回家。老说钓了不少。所以有一回我就在你出发前开了你的箱子---五年了,鱼杆的价格标签还挂那里---就在下面贴了个小字条: 喂,艾纳斯,带些鱼 回家, 爱你的阿尔玛。 然后你回来了,说你们钓了好些棕鱼, 不过都吃光了。 我找了个空子去看那箱子。我的留言还挂那儿,压根儿没沾水。” 仿佛水这个词 是个双关语,指的是厨房水管里的水,她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盘子。 “那又说明不了什么。” “别撒谎了,别想要瞒过我,艾纳斯。我懂--。杰克-屯斯特?杰克-不要脸。你和他-- ” 她是有些太过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眼泪盈眶,一个盘子咣铛落地。 “住嘴。” 他说,“少管闲事。你根本不懂!” “我要嚷了哈。我要叫比尔来了。” “你他妈的叫好了。叫吧嚷嚷吧,妈的。我会让他啃地板,你也啃。让他妈的 吃不了兜着 走。 ” 他又使劲扭了她手腕 一下,留下一圈 红印子,跟手镯 似的。他把头上的 帽子 朝后一推,摔门而去。他去了黑-蓝鹰酒吧。 那晚, 他喝醉了, 无端的和人 发生冲突甚至打起来,幸好 没闹大就走人了。他打算很长时间不再去看女儿了,反正她们长大懂事从母亲那儿搬出来住时,该会来看看他这个爹的。 *** 他们不再是拥有无限机会的年轻人。杰克有些发体了, 肩,腿挺明显的。 艾纳斯还是跟衣架子 般的 瘦精精的,穿双破靴走来走去,甭管是夏天 冬天,牛仔裤加衬衣了事,冷了就套件帆布外套。 眼帘上长了点多余的出来,倒也不打紧,就是眼帘显得有些下垂,而且他的破过的鼻子愈合后也微微有些弯曲。 年复一年他们想尽法子。一起携马远行,足迹遍布丛山峻岭,高原草场,溪谷森林。从 Big Horns大山,Medicine Bows 国家森林, 以及Gallatins 的南端, 到 Absarokas, Granites, Owl Creeks, the Bridger-Teton Range, the Freezeouts and the Shirleys, Ferrises and the Rattlesnakes, Salt River Range, 等等山野幽林,又多次去风河, 还到过 the Sierra Madres, Gros Ventres, the Washakies, Laramies, 但是从不再回到断臂山。 德州这边,杰克的岳父死了。卢云继承了农业机械生意,显示出管理和经营才干。杰克得了个听起来象是经理级别的职务,时常出外采购,参观牲畜和农机展览。他有些钱了也在路上寻到些花钱的道道。说起话来夹着些德州口音,“COW” 变成“KYOW” ,“WIFE” 说出来是”WAF“。 他的门牙也整过,锉了加冠,他说不觉得痛,而且为了把事情做彻底,干脆留起浓密的胡子。 1983 年五月,他们头几天先在高原上一系列冰封无名的湖边过,接着来到HAIL STREW 溪谷。 再望上走,看起来不错,就是路不好走,积雪,路的边缘还斜斜的有些滑。他们就不走正道了,牵着马穿树丛。杰克,头上戴着顶插着那片鹰羽的旧帽,仰头呼吸空气,空气中充满各种味道,灌木树脂的,干的松针的,烫的岩石的,还夹杂着马蹄下黏的踩碎的苦落叶松的。艾纳斯,有双善於观测天气的眼睛,他向西望去寻查着在这种天可能出现的炙热积雨云。但是天,空彻如洗,纯蓝无底,就象杰克讲的,他这么仰头看都快被这无底的深蓝给淹没了。 三点左右,他们绕过一段窄路,到了东南面的坡, 那儿强烈的阳光总算有了爽的机会, 路上的积雪 消融。他们听到清流沽沽---远处的火车声听起来 更加悠扬慢尽。 二十分钟后, 他们惊扰了 一只黑熊。那家伙正好在他们上面的岸上翻滚着圆木找食。 杰克的马受惊, 用后腿站起,杰克“WO!WO!”地为马 压惊,艾纳斯的栗色马跳舞,喘气,快把持不住了。 杰克去取枪但已经 没必要了; 熊吓得 连滚带爬, 飞奔进树林,瞧它步态紊乱, 倒象要散架了似的。 冰雪融,茶色的河轻快流动,遇到高岩,水潭,回流处泛起层层泡沫。 长者赭色枝条的 柳树婆娑摇垂,开花的柳絮就象黄色的拇指纹似的。马饮水时,杰克下鞍,手捧起冰水,水珠亮晶晶的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他的嘴角,脸颊湿亮亮的。 “靠,那样容易发烧的,” 艾纳斯然后又说,“这地方还真不赖。” 他眺望河岸,看见长凳, 两三个 遗留的 环状火灶摆在老旧的露营营房外。凳子后面,草坪斜斜的往上延伸, 有一圈树保护着。 到处是干死的 树枝。 他们默默的搭营帐,把马拴在草坪上。 杰克开了瓶威 士忌, 狠狠地,畅饮了一 大口,长出 一口气,说:“这正是我需要的两件东西之一。” 他盖好盖,递给 艾纳斯。 第三个早上,正如艾纳斯所料,西边的天空有灰蛇移来,黑压压的推着风,涌着鳞一样的雪片。一小时后灰黑的云层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绵绵春雪,朔朔而下,地上湿沉沉的。夜幕降临,天更冷了。杰克和艾纳斯来回递着烈性的威士忌,火一直燃着,杰克累得不行,抱怨老天真他奶奶的冷,拨弄着火苗,折腾着晶体管收音机,直到电池没电了。 艾纳斯说斯格劳 镇上狼耳酒吧的一个打工的女子和他有些拉扯,在那镇上他为 斯托阿麦 的店打工,负责奶牛和小牛装备。不过他和那女的没什么实质进展,因为她有些麻烦他不想介入。杰克说他和CHILDRESS 那边一个农场 的老婆搞得近,近几月他提心吊胆 偷偷出没怕卢云 或那个女的老公 给他一枪。艾纳斯笑了笑说你可能真 的活该挨一枪。杰克说他其实还好啦就是想艾纳斯,有时候想得慌,莫名其妙打小孩。 篝火照得到的一圈外,一片漆黑,马嘶叫了几声。艾纳斯用手臂环抱着杰克,把他拉近,说,他自己每个月去看看女儿们,小阿尔玛已经是个羞答答的17岁大姑娘了,跟他一样豆杆身材,弗兰西就跟活线线似的。杰克把冷手滑进艾纳斯腿间,说他挺担心他那个肯定有诵读症的儿子,十五了,几乎不会阅读,他看得出来,不大对劲儿,就那该死的卢运不承认儿子有问题,装着小孩OK啦,球经不懂还拒绝给儿子看病。他不懂到底是鸡/巴啥原因。钱卢云管着,都是她说了算。 “我原来是想要个儿子的,” 艾纳斯说,一边解扣子,“但是生的都是女儿。” “我就没打算要小孩。” 杰克说,“但我想要的,靠,全都没兑现。什么事一到我手上 都不对劲了。” 没有起身,他扔了些柴火,火苗随着他们的真话谎言 一道上窜,些许火星溅落到 他们手上,脸上。并非第一次了, 他们在泥地上滚到一起。一如既往的是: 难得一次的交合的 灿烂 激情 被时间 如飞很快又会分开的意识涂上阴影。 时间如飞,从来不够用,从来不够。 一两天后,在山脚的停车场,他俩把马装进拖车,艾纳斯准备回斯可劳,杰克回电平镇看他老爷子。 艾纳斯靠着杰克的窗,说他已经耽误了一整周的工,短期内没法溜出来, 得等到十一月, 在他们运了牲口库存之后,冬天喂养期开始之前。 “十一月? 那八月到底怎么就不成了? 我告你,我们说的是八月,九到十天。 天啦,艾纳斯!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有他妈的一整周可以提两句啊。 为什么我们总摊上寒天冻日? 我们该有所行动了。 我们该去南方。 我们改天去墨西哥。” “墨西哥? 杰克,你是了解我的。 我所有的旅行好比围着咖啡壶找把儿,就在附近打转儿。 而且我八月份安排满了,活儿特忙,真不成。 放松点,杰克。 我们十一月可以打猎,打它只 像样的麋。 我试试看能不能再联系到DON WROE 的木屋。 那年我们过得挺好啊。” “你明白,活计,这他妈是根本没法让人满意的局面。 你以前溜出来容易。 现在贼难, 要见你跟见个宗教主一样。” “杰克,我必须工作。 那早先,我是常常辞职。 你有个有钱的老婆,工作也好。 你忘了以前的穷日子是怎么窘的了。你听说过子女抚养费吗? 我一直不停的在付。 让我告你,我不能辞了这活。 我也走不开。 目前情况越来越难办了---好些个母牛 还怀着小牛犊。你说这种情况你哪能离开? 你不能的。斯托阿麦那厮是个 巨难伺候的人,巨能结结歪歪,这次能出来,他本是 死活不肯的找碴。 我也 不怪他。 自打我出 来他 怕压根儿没睡上一晚上觉。交换条件就是八月份我顶班。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不刚说过一次。” 语调是埋怨责怪的那种。 艾纳斯没坑声,慢慢的直起身,揉着前额;一匹马在拖车里跺脚。 他走到他的卡车那儿, 手放在拖车上,说了些只有马才听得懂的话,转身往回走,步子有些凝重。 “你去过墨西哥,杰克?” 墨西哥是 个“去处”。 他听说了的。 他这时正好砍开围栏, 走进一处闲人莫入(可能吃枪子儿)的私人领地。 (译者注:也可理解为他 现在涉入敏感的话题, 可能自讨没趣。) “再对头不过了,我是去过。 那他妈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撑了这么多年, 这时爆发了, 来得迟, 也出乎意料之外。 “我得告诉你,就一次,杰克,我不是开玩笑。把我蒙在鼓里的事,” 艾纳斯说,“那些 我不知道的事儿,会要了你的命的,如果让我哪天知道了的话。” “那你也听好了,我也只说一遍。 我说过,我们可以在一起过好日子,好得一逼。 你就不愿 行动, 艾纳斯。 所以啦,我们现在有的就剩断臂山。 一切都建立在它上面。 好家伙,那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见他的鬼啦, 所以我希望你至少知道这点,如果你对所谓其余的 永远闹不明白的话。你算算这二十年,我们在一起有妈比几次。 掂量一下你把我套得多紧---到头来却问我什么墨西哥,告诉我你要杀了我:就因为我需要,从来很少简直就没得到满足的需要。你以为我干了什么啦? 你根本体会不到是个什么感觉。 我不是你。 一年或两年在这高山上干一两回,我活不出来。我受不了你啦,艾纳斯,你这个狗娘养的。 但愿我知道怎么才可以离开你。” 正如冬天的温泉蒸出的大团云雾,多年来未说现在也说不出来的那些东西 -- 承认了吧,公开宣布吧,羞耻啊,内疚啊,还有恐惧---全袭上来把他们包围。艾纳斯 僵立 在那儿,好像胸口中弹,脸色转青,皱纹深现, 脸变形扭曲, 眼睛眯紧,拳头握牢,双腿下塌,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的天,”杰克说,“艾纳斯?” 但是正当他要步出卡车,试图猜测那是心脏病发了 还是勃然大怒的不可竭止,艾纳斯又站了起来。 就像一个衣架被掰直了去捅开那关了的 车门然后又被折回原形,他们的事儿翻来复去又几乎回到起点,因为他们说的都不是新闻。一切无终,一切无始,一切无解。 ***** 杰克所记得的,所渴望的,他自己无能为力甚至都闹不明白的东西,其实是 在断臂山那个遥远的夏天, 当艾纳斯来到他身后,把他拉近的片刻,是那慰藉着相互间 与性无关的饥渴的默默拥抱。 那天他们在篝火边,在一片摇动的红光前,站了很久,他们的身影合二为一,象一根柱子投射在岩石上。 时间在艾纳斯衣袋中滴滴答答的怀表里,在火堆中劈劈啪啪的柴棍上,一点一点挪逝。 星光 透过 火焰的层层热浪,穿射下来。 艾纳斯的呼吸匀匀静静轻轻袭来,他在焰光中低声哼着, 晃着,杰克靠在那沉稳的心跳上, 那低声哼吟的振荡 恰似微微的电流。 就这样, 杰克站着进入了睡 眠状态, 似睡非睡,更象一种恍恍惚惚 朦朦胧胧的境界。 直到艾纳斯挖掘出 一句老掉牙 的但仍然适用的话,那是在他妈去世之前他的童年时代熟悉的话:“牛仔,HIT THE HAY(上床困觉啦)。 我得走了。 好啦,看你,象马一样站着睡了,” 然后摇了一摇,推了一推杰 克,消失在黑暗里。 杰克听到艾纳斯登上马时马靴刺的颤动 声,“明天见”,还有 马打抖 的鼻息,和马蹄在石头上的摩擦声。 后来,那个倦慵的拥抱在他记忆中凝固成为一个单独的美好片段,那是他们长期分离的困难的日子里朴实又诱人的幸福的时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减损它。尽管他知道, 艾纳斯那时还不愿面对面 拥抱他,因为 不想看见,也不愿 感到 抱 在怀中的 就是 杰克。这丝毫不影响 他记忆中的美好 幸福。 而且可能, 他当时想,他们俩之间,可能,永远不会比那一刻更亲近了。由它去 吧, 听其自然。 由它去吧,听其自然。 ############## 艾纳斯有好几个月都不知道那个意外,直到他寄给杰克的明信片被退了回来,上面盖着个章:已故。 他本来是想告诉杰克十一月仍然象是他俩最早的机会。 他立刻拨了杰克在 ChildDress 的 号码,这之前他也就在阿尔玛和他离婚时打过一回,当时杰克误解了他电话上的意思, 开 了一千二百英里车,北上来找他, 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次应该没事的,杰克会接电话的, 一定会接的。 但是他没有。 是卢云接的,她说谁呀? 你是谁呀? 当他又说了 一遍,她才声音 平平地说,是的,杰克当时正在一个偏僻的小路上给他的瘪了的卡车轮胎打气,那轮胎突然爆了。 轮胎的缘子不知怎么的损坏了, 突然这么一炸开,边条正好 打在他脸上,把他的鼻子和下颚都 打碎了, 他当场就给击晕过去,躺地上不能动弹。 等有人路过,他早已经浸在自己的血 里面不 省人事了。 不, 艾纳斯想, 不是那样的, 是他们用修胎的铁撬把他弄死的。 “杰克以前说起过你,” 她说。 “你就是那个什么钓鱼或者打猎的活计, 我是知道的。 本该通知你一声,” 她说,“但是我搞不清你的全名和地址。 杰克把大多数他那些 朋友的地址都装他脑瓜里。 太可怕了。 他才三十九岁。” 巨大无边的悲哀,就象这北部荒原,朝他翻滚碾压而来。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个铁撬, 还是一个 真正的意外。 血呛了他的喉咙却没人为杰克翻身。 在北风的呜咽里, 他听到钢铁击打着 骨头, 正在飞落的轮.子的边条发出的空闷的声音。 ”他就埋在那儿了?“ 他真想咒骂她,居然让杰克死在那土路边。 电话线里传来细小的德克萨斯声音。 “我们给他竖了块碑。 他说过他死后想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