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雷克雅维城外的寂寞大山时,再浮躁的心都会安静下来。碧蓝凉静的海对面这些沉默的大山，以火山灰深浓的黑褐色昭示着亘古的凝重与守候，再远是坡度平缓群山的淡影，它们宛如这个城市厚实宽广的怀抱，经年累月地拥抱着这个安静的城市。远远望去，旧年的陈雪在山顶上划出几道醒目的白痕，一整个夏天都清晰可辨，前一天晚上若是有霜冻，第二天清晨山顶就覆着一层白霜，像蛋糕上洒的薄薄一层糖粉。阳光明媚的晴日里，若是山顶上积着云，冰岛人便说，今天北边一定很冷。愈晴冷，天便愈加高远，湛蓝纯净得空灵，没有云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更远处的高山。这些灰黛色的山都是火山爆发后的产物，千万年的历史走过，他们还年轻地象城里那些鲜艳的小房子一样，山水都不曾老，来来往往的只是烟云。
我们几个学生住得靠海近。六月，晚上十一点天还是大亮，出去看海。天一概地纯蓝，没有落日，西天的晚霞也艳得文雅，还有一丝丝的云，叫风吹的。这里的山远望着不高，云有时就飘在山腰，在山上的人一定可以扯几片下来。这个季节滩岸边的海鸟们都在抚育后代，一近了生人就叫得无比尖利；也有友好的，比方一条大鱼耐不住寂寞般地跳起来，害地想钓鱼的同学心痒得不行。还有，曾见过一只圆滚滚的小海豹，尾巴对着我们，在海边的一块浮岛上坐了很久，你若是远远地叫唤它一声，它会非常可爱地动一下尾巴回应。彼时，冰岛的夏天正是时候，温醺地仿佛江南的春天，遍地金黄灿烂的蒲公英和别处不见的野花，风里挟着夏天的气息，又带着些海边的凉意，清新得很。
一道去雷克雅维实习时我们有四个同学，三个中国学生加一个英籍巴基斯坦同学。雷克雅维位于冰岛西岸，是首都兼最大的城市。虽说岛上人口的一大半都在这城里，出了闹市，平日里大街小巷都是静悄悄的，空阔无人的街上，我们是唯一的行人。雷城人口稀少，中国人自然更少，那时是2001年,人说雷克雅维大概就一百来个中国人。来此地之前，大学的实习老师给冰岛的单位发了信，提到我的同学B，他将携太太一同前往冰岛实习，因此需要一处宽敞幽雅的住所。这封信不但照顾好了他们夫妇，连同我，因为是一行四个同学里唯一的女生，也顺理成章地同B同学夫妇一起住在了一幢极舒适的小套房里，从我们的住所步行去海边，只是五分钟的路程。
动身去冰岛是五月里的一天，到达雷克雅维已是深夜，凌晨一点多我们才出雷克雅维机场。由于极昼的缘故，天色很明亮，来接我们的司机个头极高，开一辆小面包车，在冰岛，间或见到个头在两米左右的壮小伙，据说日照长的地方，人容易长高，不知是否有科学依据，B同学装着菜刀毡板等重物的超重行李高个司机轻轻一拎就提到了小车上。赶到住地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天空是纯静的淡蓝色，四周非常安静，环顾空旷的四野，入目的只是草地、公路和建筑物。雷克雅维的五月不是春天的景象，没有香艳的鲜花，也少有高大繁茂的树木，草地都带着冬天的枯黄。
我和B同学夫妇住在一栋有阳台的公寓楼里，是底楼，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及进了门我们才大大地吃了一惊，冰岛室外的萧瑟在室内得到了最好的弥补。大而雅致的客厅里围着一圈黑色的皮沙发，墙角一棵秀气的小树，树边有一个半人高充满原始风味的木象，木象身体前倾顶着一根圆木，象上骑着的人是亚洲人模样。木象旁放一张方方正正的小木桌，木桌上是错落有致插了四支蜡烛的枝形铜烛台。客厅的窗沿上摆着许多小盆的仙人球、仙人掌，象是些卧着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小卧室的窗台上有一盆不大的宝石花，浅绿色的厚叶瓣正好衬深褐色的木质百叶窗。屋里的植物，都是真的，盆栽盆景是活的，墙上的藤篮里装着满满一篮熏香了的干玫瑰。窗台上一大二小三只铜鹤高高昂着头颈，仿佛登时就要起舞，冰箱上贴五六双色彩各异的荷兰小木屐，所有这些都透着股掩不住的温馨。当时实习公司里有对做数据库的泰国小夫妇，他们说，冰岛冬天里积雪有膝盖厚，很多路都封了，人们闲来没事，就在屋子里把家俱搬来般去看怎么摆才最舒服好看，过去了这些年，当初这对善意的泰国小夫妇俩，不知是否已在雷克雅维安了家。
出太阳的日子雷克雅维极其美丽，这城里居民的聚集地，那些小楼的格局好象没有任何计划，只是随意地在这里放上几幢，那边又有几间，它们大都是二层楼，外表涂了一层或红或蓝或绿或黄的油漆，非常鲜艳。房子很新，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可像小孩子玩的积木那样五色缤纷，阳光灿烂时这些房子便都是闪光的宫殿。临海那些标致的小房子，是平静海面的最好依伴，是因为没有欧洲别处的黄水仙和郁金香的艳丽花色，冰岛城里的房子就用五颜六色来点缀，在萧瑟的冬日里是赏心悦目的温暖景象。冰岛海洋的深蓝色，正应合小房子们的鲜艳，出太阳的晴天丽日，波光涟滟的海面，连同远处黑黛色的远山和空灵纯净的天空，明净得豁然开朗。
冰岛人看上去似乎很严肃，初识时不见一丝笑容，其实个头高得像是篮球选手的他们，是友好且严谨的。他们谈论起这里的女人有爱尔兰血统时说：当初那些丹麦人、挪威人乘船来冰岛时，经过爱尔兰，于是抢了很多的女人一起过来。我说，爱尔兰人都是唱歌的好料子，那么多当红的歌手，都是爱尔兰裔的，他们说，对呀，我们唱歌好听地很呢！冰岛女同事眉宇间满带着自豪和快乐地说。即便旁边不出声带着笑的冰岛男人，也是一副高兴的样子。这个生世曲折的岛国，它的子民是难得的淳朴，不在闹市，泊在外面的车都不用上锁。某个周五，还是冬天的光景，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吵嚷着要去吃冰淇淋，我们几个便跟在冰岛同事后边，到了附近一家专卖冰淇淋的小店，眼花缭乱的各种雪糕和蛋筒都是不曾见识过的，也不识那上面写着的冰岛文，便都胡乱地点了一种，B同学还要我替他点，等我把手上的巧克力蛋筒吃得差不多时，发现B同学蹲在一边，手里的一支雪糕一点都没有动，快要化了。“我不吃甜的。”B同学带点羞涩地说。我于是高兴地把他的雪糕接过来，慢慢地享用起来。他笑了笑，很男人很宽容的样子，好多北方男人都是不吃甜的，B同学也是，虽然他长得不像。
到了冰岛不久就赶上公司里搞活动，大家去南岸的一个旅游胜地野营，B同学和太太决定借人家的帐篷自己来搭，我则自作主张地去住最便宜的地铺。从打地桩、扯帐篷到支帐篷，B同学太太在他们的帐篷支好之后有着小孩子般的欣喜，拽着要我去看他们新搭的帐篷，心里的骄傲和幸福一览无余。睡了一个晚上的地铺，我就再也不想住第二夜了，我睡的那地铺是露营地附近的一个小学校，晚上带着睡袋睡到某个教室的地上，清冷的夜晚，窗外孤零零的月光射进来，感觉尤其凄冷。第二个晚上我睡到了一个女同事的帐篷里。那天晚上冰岛的同事们弹吉它唱歌，唱的是忧伤的情歌，和着夜晚柴火堆温暖的红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忧伤恋人的表情，歌声飘得很远。那时我真希望有一个中国女子能起来就着那曲子跳一支舞，环顾四周，我和B同学太太都不是这样率性勇敢的女子。
露营的第三天下雨，一觉醒来时雨意正浓，雨滴打在蓬顶上，好象劈头盖脑地在下小冰雹，出去一看，雨丝温柔地很，原来帐篷里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听到帐篷外面的人说话，好象是鱼在水底听水面上钓鱼的人的嘀咕，咕噜咕噜并且有许多水泡声。露营地的草坡又厚又软，间或还有两匹小马跑来撒欢，营地最边上有一行高直的树，这树的模样大概只有大风天的冰岛才生得成的，又高又直，枝丫齐齐地朝天伸展。营地的草真好，躺在这样厚的草地上才对得起住在帐篷里弯腰恭身的不便。
那天我们跟几个冰岛的同事去冰川，从宿营地驱车不远，就是号称欧洲最大的Vatnajokull冰川。见到冰川的那一刻是震撼人心的，这巨大晶莹的山体通体泛着莹白的光，底下是乳白色泛绿的冰川湖，只消一眼就能看到滴水成冰的彻骨寒冷，冰川是严肃的，仿佛不苟言笑的冰岛人，几缝黑色的泥从泛着银光的山体里透出来，冰川除了白色便是黑，仿佛现代大师的杰作。冰岛的同事身手敏捷地从这边的陆地攀到对面巨大的冰川顶上，他竟然能够在溜滑的冰川顶上走起路来，B同学受了他的感染，也依原路而上，跟着他在冰川顶上走起来。巨大的冰川上，他们是两个快速移动着的小小黑点，丝毫不顾忌脚下的冰原地貌和身下深不可测的冰池。那刻B同学的爱人是多么柔情地在意着她的男人，她焦虑的声音没了往日宁静柔和的风范，好象忧心的母亲在担心顽皮的小孩那样，她一再地喊着B同学，要他脚下小心些，赶快下来，不要滑倒了。那瞬间，和冰川一样，牢固地定格在我的心里。
B同学的太太是一个秀丽的长发女子，跟许多出国前在医院里工作的女医生或护士一样，皮肤细白、爱清洁，懂持家。五月份我们四个先来时，因为她担心我疏于打理家务，曾特意托同学嘱咐我先多担待点儿，等她来了家务活就不用操心了。刚来时，我经常去附近的海边走，五月雷克雅维温和的阳光下，在海边远远地看见一对青年恋人手牵着手走过来，那女子还娇俏地戴着顶遮阳帽，及走得近了，才知道就是B同学和他太太，到了跟前，却发现他们俩牵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分开来了，脸上似乎还带着被人窥破秘密的红晕。去超市的路上，有时也能看到他们拎着购物袋满载而归，脸上的幸福远远就能看到的。
我去超市一定不会忘了看有没有便宜的烟熏三文鱼。在冰岛，尝了举世闻名的冰岛鱼肉，才知道这里的海水是多么清冽，不仅是三文鱼，其它别种的鱼肉入口的感觉都鲜嫩细腻，极其鲜美。面包、黄油、奶酪新鲜且奶香浓郁，买一块有着许多孔洞的奶酪，匀匀地切一片下来，放在一块切片面包上进烤箱烤几分种，等奶酪融得象要流下来时是最好吃的，可以拉出很长的丝来，那是我在冰岛最爱吃的美食。实习公司的食堂是自助式的，凭票入内，有各式腌鱼、色拉、水果和奶油浓汤供应，虽然不对中国人的胃口但是营养很丰富。那时候我仗着年轻总不好好吃饭，有时候就错过了午餐时间。偶尔地去一回食堂吃饭，碰见B同学及其他实习的同学, 由于班上不常见面,坐到一起感觉分外亲切。B同学穿着实习公司的白大外套，出食堂时衣兜里总是鼓鼓的好象装满了风，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回吃饭拿一个酸奶，带回去给爱人。
我们在冰岛的五个月，是岛上最好的季节。六、七月里，植物愈发茂盛，海边的日子十分凉爽，海面平静，总让人心生爱怜，海滩边那条花草丛生的小路，幽静地能让人想念一辈子。有一回散步，B同学太太曾在海边捡了海带回家，煮了切丝凉拌，放一点芝麻和香油，味道很好。当她把一小碗切细了的拌海带丝端到我面前时，我是吃了一惊的，那海带丝切得很细致，带着新鲜的海的气息。
实习的公司很照顾我们这几个学生，还让B同学太太在雷克雅维做起了本职工作，她在一家疗养院做护士。B同学太太曾亲自领着我参观过她工作的单位，那是个很大的疗养院，相当整洁，那一刻她是容光焕发的。然而她的工作也不轻松，还需要上夜班。但每天晚上只要是她上夜班，B同学总会风雨无阻地到车站去接她，B同学的歌唱得挺棒，其中最拿手的一首便是“风雨无阻”。我还能记得他嘹亮的歌声“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只留下一段岁月/让我无怨无悔/全心的付出/怕你忧伤怕你哭/怕你孤单怕你糊涂/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给你一条我的路/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爱是漫长的旅途/……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那歌声跟他戴着眼镜书生气浓重的外表有着全然不同的粗旷昂扬。B同学太太生得俏丽，当年身边不乏高大英俊的追求者，B同学虽然儒雅端正，但在外表上并没有很大的优势，初识时，B同学太太曾说过这首歌好听，后来B同学就能从头到尾不走调地把这歌完整地唱下来，且唱得声情并茂，悠扬动人，这首歌见证了他们俩最初的相识相知和后来携手的悠长岁月。
九月的冰岛，已有着微凉的秋意。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尖细的草叶顶着密密簇簇的白花，蓬蓬勃勃地开着，海涛的呻吟夹着海鸭子柔柔的咕叽声，天空晴朗无比，风里挟着青草的芳香，寂静的午后，阳光下清新的草地，是百年不动的风景，而我们即将离开这里。在就要离开前的一个星期，某个晚上十点左右，我已经睡下了，B同学去接他晚归的爱人，他出门时猛地敲我的窗，快看！快看！我掀起床边的木窗帘，惊讶地望见天上一只巨大的幽绿眼眸，仿佛还在狡黠地睒着眼睛，我忘记不了那刻北极光的惊人美丽，它带着鬼魅的神色偷窥世间的人事，所有隐秘的爱情和故事，它仿佛无所不晓，它有着惊人的魅力和能量。
九月我们离开冰岛时，B同学爱人上班已有三个月了，临行前，像所有喜欢美丽织物的女孩一样，她买了一件冰岛羊毛制的毛衣，蓝底白花纹，素雅养眼。B同学和她都在挣钱，照理说两个人都不缺钱花，但是后来她又悄悄地把那毛衣退了回去，最后她和我一起乘上去机场的班车，离开冰岛时，书包里满满装着的，是好几厚本B同学用的计算机书籍。她在冰岛的几个月里，似乎没有给自己买过啥东西，虽然她那么的年轻美丽。
我们一起住的公寓里，墙上挂了很多的画，每一副都充满了冰岛的特色——自然的野性、狂烈，人类历史的漫长和惨痛，都在画上画着。冰岛人在家居审美上的优秀品位，是源于自然赋予的灵气和最原始淳朴的天性么？一如这里千百年清灵秀美的山水。小卧室里我桌前的那幅画，画的是1874年的雷克雅维，那时它只是一个小渔村，海面上满是扬帆出海的渔船，腥咸寒冷的海风扑面而来，海边的小屋子外有木栅栏，画面的基调是寒冷的青灰色，仿佛让人嗅得到1874年雷克雅维渔港的寒气，我想，《冰岛渔夫》里的场景，就是这画上的光景吧，一眼就让你看进去，站在1874年雷城的寒风里。无论是《冰岛渔夫》还是其他的什么名著，动人心弦的那瞬间是在它的爱情上，短暂然而坚贞持久的爱情，只字片语但却包容了一个世界的炽烈和热泪，有令人澘然泪下的力量。当时我们的客厅里，还挂着的另一幅油画，画的是稚拙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男人和女人的背影一起依着墙壁说悄悄话，男人女人都长着漫画式样的头脸和身型，那人物的颜色鲜嫩地如同法国宫廷舞会的衣饰，他们看起来如此甜蜜又好笑，胖胖的女人尤其有风致的，他们头上顶着一轮黄月亮，那月亮好象黄腊梅一样涂着鲜艳的蜜黄色，还散发着夜里的香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甜美看起来总象是偷欢似的，因而也尤其地难忘和炽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