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流水账之九 小院人家



因船的一再延误,到桑托林岛(Santorini)已是半夜两点。虽然在买好船票时,便打电话订了当晚的住处,此时既没有公共车,也没了出租,只得另做打算。港口上灯火通明,异常热闹。船尾里吐出来的货,车,人,遇上来接船的车,港上尚开着的就等着这班船的旅行社,和举着牌子拉住客的岛民。这时节来拉客的都有车给带进去,我就捡了这么一辆车上。车主聚齐了五个人,刚好塞满他那辆极小的面包车。窗外漆黑,隐约觉着是山壁,七转八转地是在往山上盘。过一些时,有了灯火,我们就停在了一家临街的小旅店前。主人利索地带我们去各自的房间,护照换了钥匙,再不多话的 - 他懂我们此时疲惫的心情。房间简单整洁,更有热水澡洗,别无他求。半夜三点,门窗紧闭,却听得临近酒吧里的音乐,偶尔的车声,以及这一程最怕的到处的去了消音器的摩托车。此时极困,窗外再是喧嚣也碍不了我的觉。明天却得去另找住处。

早上阳光耀眼,更加上满眼的白房子。我朝有人家的地方走,避开马路,往小巷里钻。路上没有一个人,经过一家可爱的小旅店,却是客满。宽宽的上坡的石板路越走越窄,变成石阶,又开始向下,在错落的房屋间盘桓。很多台阶与小路刷着和两边院墙同样的白色,我好像走在泥捏的玩具城里。再一转弯,眼前迅速向下叠落的院墙与屋顶下就是了那片静静的海。不远处的一个墙角上写着“有屋出租”。两三转后到了它的院门前。敲敲门,没有人应,一推,门没有锁。站在院中喊了两声,才从一间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梳着柔软齐整的短发,穿着过膝灰裙的老太太,玻采蒂。“您还有房间出租吗?” “一个人?我这儿有间极好的。” 领我上了几级台阶,绕开脚下的猫,推开一道门。房间小得可爱,一床,一椅,一柜,再无别物。可是眼前的那一面小窗啊,直望向大海。我本想略多花点钱,找一处浴室在一处的,可如何抗拒得了小窗收进来的那一片海天呢。于是交了押金,去取行李。玻采蒂正要上镇里买东西,“这里门不锁的,你呆会儿自己进来就是。” 哈,夜不闭户,更爱了它一层。

这个上午就先是坐在窗前,后又挪到小院的平台上望海。左边望去是悬崖直插到海里去。右手一间白色屋顶的教堂,风中摇曳着塔形的三件钟铃。窗外下面是一条窄巷,偶尔有游客转进来。间或又听到叮铛的铃声,探身出去看,一小队驮着果菜插着野花的驴,最前的一头上,侧身坐着一个老汉。我这里望出去的,正是桑托林淹没在海里的巨大的火山盆地。这个岛早先是圆形。千万年里的一次次火山喷发让这岛的中心涨涨落落。公元前十七世纪中叶,又一次剧烈的火山喷发使岛的中心再次陷落,海水迅速灌进,只留下火山岩冷却后的峭壁。之后一系列的火山,地震,形成了岛如今的大半个环形,和从环上面断开去的小岛。盆地中心几百年前的火山又喷出了新岛,就在我视野的正中,至今仍是活动的。

盆地中心依然活动的火山岛


我听到玻采蒂的声音,回头向上面打招呼。她尚在屋顶之外,刚刚买东西回来,一个小伙子帮他一路拎进来。我跟到厨房门口,玻采蒂不要我帮忙。我就靠着门边看她把东西一样样放好,又开始给我煮希腊咖啡。“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我一儿一女都在雅典。要很甜的吗?” 她在给咖啡加糖。“中等就好。工作还是念书?” “工作。” “常回来吗?” “假期有时会,住上一个星期就走。” “现在这院儿里有别的客人吗?哎,我自己端过去。” 从玻采蒂手里接过一个有细密花纹的银色托盘。“来,再加块点心。就你一个,旺季已经过了。” 玻采蒂讲的英文有限,我不会讲希腊文,所以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这个咖啡是用磨的极细的咖啡粉,加糖,水,在火上用通常是铜制的小壶煮。然后连着咖啡末一并倒进一只极小的杯子。略沉淀后啜饮,苦,香,甜,细腻地揉和在一处。在别处和希腊以前都叫土耳其咖啡,直到七四年希腊与土耳其在塞浦路思岛的争端,咖啡就此改了爱国主义的名字。

桑托林建在火山岩峭壁上的城镇


这样坐到中午,把衣服洗了,挂在平台上平日挂花篮的钩上,在徐徐的风里等它们被吹干。玻采蒂看见了笑我,指给我一面墙前的几根衣绳,“这里阳光最好。” 果然,在这午后的阳光里衣服很快就干了。玻采蒂在扫院子,我换了衣服出门去找饭吃。沿着来时的路继续往下走,却是几步之后,一转弯处,原来整个一个小城在悬崖上挂着呢。走近了,处处旅馆咖啡馆儿和小店,夹杂在民房之间,都依峭壁而建,以白色为主。门窗多用蓝色,便是其他颜色也都是接近自然的。院墙只到腰际那么高,院门却都是有高高的门框在那里。有着镂空雕花的门扇或开或掩,总同虚设。每一道门望出去,一桌一椅,一花一草,总衬在大海与小岛的背景里。更有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九重葛紫红的花瓣,依窗攀墙。让人觉着这些门的存在只是为了框住那一片风景。每隔不远就是一间教堂,圆顶不是白色就是海水般的湛蓝。随便一处向下俯瞰,就是屋顶与教堂顶,和下面很深处的海。因了这一俯瞰,建筑与海成了纵向的关系。独特的角度渲染了教堂的神圣,夸张了色彩的对比。









这里的热闹更加后来夜落后的灯火,远望是幻境般的美,身在其中却略嫌嘈杂了。所以日落的时候就踱回了小院。玻采蒂也正从教堂回来,望向远处的晚霞,同她的猫讲几句话。彼此问下午过得如何,她比白天加了一件厚毛衣外套,也嘱我晚上添衣服。玻采蒂把各处的地拖了,等我出去吃晚饭前,又进来帮我换了一片驱蚊剂,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开窗睡觉了。再见玻采蒂已快午夜了,她正送走来聊天的邻居。我们这才道了晚安。







早晨醒得很晚。坐在床上,那片海和对面的岛就闯了进来。早有巨型游轮停在远处,我于是趴去窗台上看小船一趟一趟地运船客到岛上。在爱琴海或地中海的游轮大多有桑托林岛一站。虽然是匆匆的不到一日,这些船客在此花的钱是岛上旅游业很大的一部分。桑托林的美丽有些古怪。旅游业发展的过分繁荣,可是它的迷人,它宁静小岛的本色依然从喧闹后面散射出来。何况只须一个转弯,便远离了那一片声色。而它的迷人又不是完完全全与那份热闹无关的。在那层层色彩变幻的火山岩峭壁上,竟生生息息了那一片繁荣的城镇。那些错落有致的屋顶和教堂,级级盘桓的石阶和窄巷,给这个有着剧烈火山地震历史的小岛添了无限生机。人活在自然里,在它每一次毁灭性的动荡之间享受生命短暂却似永恒的快乐。岛民的宁静与虔诚的存在被包围在这巨大的美丽之间;一船一船来的游客亦被它环抱着吸收进来。

小窗收进的爱琴海


这样坐到饿了时,我才出到小院来。玻采蒂正举着香盏,有缭绕的香烟,她院内院外,向着海,向着往城里的路,一边轻轻地挥舞令香烟飘散,一边念念地祷告。“早晨好,玻采蒂,” 她此时正把香盏放回到墙角的高台上,“刚做祷告回来吗?” “哎,这个香是熏给圣母的。你昨夜睡好了吗?” 看她依着圆拱的门边,穿得干净庄重,讲话间微笑着,有一份关心与安祥,我竟禁不住有些感动。我问可不可以给她拍张照片。玻采蒂便静静地微笑着依了门框,照好后还要对我说谢。真是喜欢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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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托林的美丽里也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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