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静悄悄地走了,追随着爱情的脚印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老朱是我大学时的老同学,进大学的第一天我们就认识了。那天是我妈送我去学校的,校园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个个都是新面孔,但我妈只记住了一个形象,那就是老朱留下的,因为我妈说他与众不同很特别。
老朱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人们常说这网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老朱就是我们这个小树林里的一只多姿多彩的鸟。我们同窗四年,而且这四年又是在同一个寝室里渡过的,他每每能让我吃惊,每每能让我刮目。
进大学的头几天,总有一堆表格要填写,老朱总是要找好了座位端正了身体才会下笔的,从远处看也能看到他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认真,大概就是他与众不同之一吧。同学看他认真就选他做生活委员,本来,当大学里的班干部是没有人当回事的,但老朱则是认真地要把它做好的,遇到大扫除和卫生检查,老朱连日光灯上面藏的灰也要检查了,才放心让系领导来看。后来大家又推荐他当团小组长,他也是唯一的一个认认真真做的,收团费和过团组织生活这类由他负责的例行公事,他是从来没有因故推拖的。
他做事认真,说话更认真,他给我们讲轶事,从来都是讲正史,不讲野史,或把野史也认真地讲成正史。他一开口,那浓浓的武汉口音就出来了,于是他就认真地摆一摆武汉口音的道理:“武汉话是小普通话耶,天下人都是听得懂的。”,北京同学说我咋听不懂呢?他就叹气:“建国的时候,开会确定国语,武汉话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北京话,要是黄陂的将军再多一个就好了。”你问他是哪里听来的?他还是一脸严肃:“诶,这是人大都有记载的啊。”,不由你不信。有了老朱的认真考证,我后来信心十足地把这段正史写进了我的《武汉男人》里面了,很为我们武汉男人争了些光。
老朱说话认真,那是因为他觉得他说的都是认真的事。对于不认真的事情,老朱会出其不意地幽默一把。一次,他来问我:“打翻马桶的歇后语是什么?”,我说: “打翻马桶,除了臭气熏天还能有什么?”,他却往板凳上一跳,手臂一伸,作了一个红卫兵的挥手动作,高声一喝:“粪涌(奋勇)向前。”,不由我不捧腹。
见我高兴,他又继续说:“我们那里的一对人昨天吵架了,那女的蛮狠,把那男的打到了床下,那女的要他出来,他还嘴硬,‘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不由我又捧腹不已,还有这等没用的男人,老朱却马上口气一转,一脸的严肃,认真地说:“莫笑,这是真的。”老朱说的真事,那就不是玩笑了,老朱一认真,我们就得严肃,岂能对他不尊。
大学四年,老朱处事认真,与人不城府,待人像孩子一般天真,很得人缘。张三跟他说:“老朱,你的排球打得真好。”,老朱一高兴就肯定成了张三的朋友,这几天老朱肯定是和张三一起打饭。李四跟他说:“老朱,你的一手好字真是漂亮。”,老朱一高兴,准能为你写对联,这几天准是跟李四一起晚自习。老朱可爱得让人抢来抢去。
临毕业的时候,老朱对我说:“我大浪淘沙,淘来你们几个好朋友。”,我说:“有你作朋友,真是我的福气。”,并在他的毕业留言薄上写“但愿人长久”,承偌一世的朋友。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稀里糊涂地忙了好几年,其间,彼此联系少了。后来,大家出了国,居然联系不上了。但对老朱的牵挂时常会冒出来。如果谁说我的普通话不准了,我就想起了老朱,就会认真地给别人讲武汉话是小普通话的来龙去脉;如果谁说某某某腐败了,我也会想起老朱,这世界上只有老朱是不可能腐败的;遇上逢年过节或喜庆什么的,我就叹老朱不在身边,否则也可以搞几副对联挂挂。我一看到污泥,就会想起老朱这枝芙蓉。
老朱比我先脚到美国,我一来就开始留心老朱的下落。刚来美国,那怕是只有几个中国字的纸片片,也会反复看几遍的,若有中文报纸,更是要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老朱的名字就是我在本地的一份中文报纸里被我发掘出来的,当时他联署参加了一个活动,挂上了他的大名。于是按照报载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过去,老朱一听是我,就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找到了我就找到了所有的老同学了,我手上就有威虎山的联络图。”,我当时那激动啊,这不跟找到了组织一样吗!
老朱告诉我他已经是博士了,老婆有了,儿子有了,房子也有了。那幸福呀。几年不见,你老朱长了啥三头六臂啊?得见识见识。问他在哪里,原来离我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于是马上邀请老朱一家到寒舍一叙。
既然是老同学老朋友来访,我就不必见外了,家里跟平时一样乱糟糟的,没有刻意收拾,也没有刻意打扮,仅备了几个下酒的家常小菜耐心等待老朱的光临。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老朱的变化大不大呢?如果走的街上,还能不能互相认得出来呢?他住的那个区我倒是去过几回,有一次,一个人像老头一样慢悠悠地开车,却要占着快车道,我急得在后面直按喇叭,我后来从慢车道超他,给他作了一个不恭的动作,气得他对我直瞪眼。还有一次,去那里的一家不菲吃饭,饭店一开门,华人一起往前涌,在我后面的人都到我的前面了,我一来气,用手给一个往前挤的人狠狠地枴了一下,那人气得直瞪眼,恨不得要跟我打架。现在想来,那瞪眼的样子怎么那么像老朱呢?虽然他们都长得又矮又胖,老朱发福后是不是就该那个样子呢?如果那真是老朱,这见面会多尴尬呀。想着想着头上直冒汗,发誓今后待人要厚道些。
门铃一响,我就穿着汗衫短裤去开门,但见老朱着全套西装,里面着的是羊毛背心,蹬一双忒亮的皮鞋,头发也好像刚刚吹烫过的,特别是那衬衫,扣子一直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钮扣,领带的结紧紧地贴着衣领勃子不留丁点缝隙,特别能折射他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呵呵,依然如故的老朱,待他张嘴一笑,那脸就完全是大学时期的老朱,依然娃娃的老朱,让我悬着的一棵心放了下来。只是这西装革领让我不知所措,对照着我的圆领衫,我汗。我这双油腻腻的手,不知道是伸出去好还是掖着好,竟想不起来老朋友重逢是该握手还是应该搭背。随他来的是他如花的老婆和俊秀的儿子。
坐定,马上向老朱讨教两个疑惑,其一,你老朱乃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何故在报纸上抛头露面;其二,老朱用了什么秘方养身,十余年童颜如初。老朱仍然像在大学时一样,是喜欢别人向他讨教的,而且仍然是认真地不吝赐教的,倘若有保留,他都觉得是罪过。听他娓娓道来,才知道他娶了一个不仅漂亮,而且非常能干、非常活跃的老婆,她老婆在各类社团里都是积极分子,全城的华人知一半,大陆来的全知,人称阿庆嫂的那种,阿庆虽然没有在《沙家浜》里出现,但名声还是响响的。沏茶聊天的事,人们会找阿庆嫂,舞文挥毫的事情,自然就找到了阿庆,于是隐士做不成了,老朱频繁出现在媒体当中。至于童颜如初乃是因为老婆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喜欢烹饪各类道听途说来的新式菜肴,把老朱好吃好喝地养着,老朱想变得老成都没有条件,十几年了,皱纹没有加一条,白发没有添一根。他们共同的儿子尽取他们俩人的优良之处,活脱脱地一副潘安貌。还在怀孕的时候就进行胎教,古典音乐天天从肚子外边传到胎里,呱呱落地果然对艺术超级敏感,习琴时间不长就能超过凡胎养的孩子们,在各类比赛中脱颖而出,此外他还能写谱作曲,在学校特别受音乐老师的器重,令全乐队演奏他的曲谱。真是虎爸妈养了个虎崽娃,有种。
后来,我们去老朱家里玩过好几次,反复见识了这一家子。每次去,夫妻俩都是翻箱倒柜,好吃好喝的都往外面拿,绝没有半点舍不得;每次去,他老婆都不惜本钱,做最拿手的菜,做最新的菜。我爸跟我们一起去过一次,都非常感动,连说:“这真是真朋友。”
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家庭,都是这么好的人,几年后居然散了,让人不胜唏嘘、令人惋惜。据说是跟后来他们做生意有关。老朱本不是做生意的性情,做了一天的生意,拿着厚厚的一叠现钞,老朱自然是高兴的,但没有多长时间,老朱就厌恶了生意人的奸诈,尤其看不惯同伙拿着钞票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不去赌就去嫖。老朱就是老朱,大学时的叫真劲一点都没有变,十几年了,仍然是个柳下惠,于是老朱坚决不做生意了,继续专心他的学问。
不知道是老朱太认真还是太天真,离婚后老朱的重新恋爱问题,很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用老观念吧,迎合了老朱却吓倒了姑娘;用新观念吧,高兴了姑娘却苦了老朱,为了搓合桃园里面的人与桃园外面的人,我们使用了苦口婆心法、激将法、调侃法……等等等,无不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老朱信了主。在受洗之前,老朱专门询问了教会的政治倾向和对中国的态度,搞清楚了基督教徒并不都是支持布什做战争贩子,基督教徒并非要跟中国过不去。老朱才放心。
再后来,老朱与一位志同道合的教友恋爱了。再后来,老朱就离开了这个城市,追随着爱情的脚印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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