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了。子芳剪线头的地方身后是7台蒸气烫衣机,分分秒秒发出火龙一样的热气。早晨进了衣厂5分钟后衬衣后背就湿了一片。出国时剪的短发这时已长到肩头,又闷又湿的粘在脸上。工作依然是机械的。此时子芳已算得上是熟练工人。李影已经回国,子芳很少与那些印巴女人和柬埔寨人搭话。虽然她是大学毕业,但英语还不如那些印巴家庭妇女。有一回身材高大的印巴女人芭芭拉问她在自己的国家工作吗?她说是的。芭芭拉问她做什么?她说是报纸编辑。芭芭拉的牛眼睛就瞪得半天回不过神儿,舌头伸出有三寸长,说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子芳不吭声儿,心想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心里就把刘峰痛骂一千次。
子芳叫印巴人"一个也不能少",是说她们的衣着。不管多热的天气,芭芭拉们都穿着长袖纱丽一直到膝。长裤,脖子上还围着围巾。深色的皮肤涂着深红色的唇膏,深红色的指甲油,胳膊上套着宽宽窄窄大大小小一圈圈的手镯。手指上是无数戒指,芭芭拉的丈夫不工作。她有五个孩子。按加拿大政府的儿童福利金制度。每个孩子每月她可得260加元,五个孩子她可得千元。除掉住房和吃饭,还略有节余。芭芭拉自己也申请福利金,因为享受福利金,她就不能去正规工厂上班,于是她在小工厂打黑工,拿现金不上税。芭芭拉有时很懒,喜欢偷工减料欺骗老板,剪线只剪表面。如果老板发现找她返工,她就瞪着牛眼睛叫到:too much,too mach.老板居然拿她没办法,就把活给别人。
有时另一条线上的三妮喜欢同子芳说话。三妮是柬埔寨人,说一口蹩脚国语。子芳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三妮长得矮矮胖胖,脖子上套了四五条金链子,穿一身绫罗绸缎,笑时嘴里还有大金牙。第一次见她子芳就想起小时在小人书上看到的上海滩暴发的阔太太,居然她也是打工的。三妮跟子芳聊天时,老板娘不管。不知是三妮身份高还是子芳算长工了。
三妮告诉子芳说她是十八岁从柬埔寨坐船来的,坐船你懂吗?坐船是偷偷来的,不象你是坐飞机来的。没有passport。我们夜里走,一路很难。我和我丈夫还有两个儿子。到这里好哇,这个月政府又多给了我10刀94个仙。然后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我丈夫是黑人,每小时18块钱的工”。
子芳不明白地问:“你丈夫不是从柬埔寨坐船来的吗?怎么是个黑人?”三妮大笑说:“那是以前的,这个是现在的。现在的比我小9岁。”子芳看着怪物三妮一时回不过神儿。三妮说,我去学法语,认识了这个小黑人。我就跟他比划:我,你,睡觉。小黑人那时才18岁,吓得跑掉了。我抓着他不放。过了几个月,我跟他比划:我,肚子,孩子。小黑人就跟我结了婚。子芳问:你有吗?三妮笑得东倒西歪的说:没有。
晚上子芳回了家,刘峰正包饺子.高高兴兴地接过子芳的包说:“你猜怎么着?你被B大录取了。”子芳听了也很高兴,说:“那你呢?”刘峰说:“我是你的同学”。两人就笑做一团。
到蒙特利尔的新移民与去多伦多的不同。去多伦多的都是奔着找工作,到蒙特利尔的则是读书。魁北克是加拿大的法语区,想当年这里是法属殖民地。只因为法国鬼子与英国鬼子打仗打败了,才归属加拿大。但法国鬼子一直复国之心不死,总是要求独立,他们也一直认为他们是一个国家。1998年,魁北克还进行了一次全民公决,但魁独以40%败北。所以,魁北克人认为他们是英语汪洋里的一块孤岛,他们极力保护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新移民到这里,如果去学习,可以得到助学金和贷款。这些助学金和贷款足以支撑象中国新移民这样的三口之家生活下去。所以做为出国的第一站,许多新移民选择了蒙特利尔。刘峰和子芳也是这样。只是初来时为申报学校费了一番周折。
刘峰是工科学院毕生的研究生,理所当然应当申报高一级的学位。子芳主张他拿个博士。可刘峰畏难。刘峰说我工作这么多年一直在贸易公司,专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四十岁的人回学校,听着就象文革后的七七级似的。还博士,硕士我都不想读。说是这么说,让他读本科他到底是不去。于是还是报了硕士研究生。子芳是学文学的,拿着A大的入学指南翻了又翻,举起来给刘峰看,说:“无他,最是这个适合我。”刘峰一看, 是东亚文学史。止不住捂着额头长叹:“狗改不了吃屎!” 子芳气得揪他的耳朵,刘峰正色道:“姑奶奶,求你了,学个有用的吧!”
有用的就是计算机了。2000年来蒙特利尔的新移民不学计算机的,算是有识之士。刘峰和子芳却不算。他们都学了计算机。刘峰进了A大的计算机证书班,当时被称做"北美博士班",进去的人首先是北美的博士,硕士,然后是国内的博士,硕士,刘峰是最后一批接到通知的。接到通知的那天。刘峰喝了出国后买的第一箱蓝带啤酒。子芳陪他喝,子芳心里象卸下了千斤重担。
夫妻俩正喝到兴头时,,忽听得有人叫hello,刘峰探身出去,见一金发碧眼的鬼子挨门站着,一问,金毛说他的车撞了另一辆,是不是你的。刘峰一看,这车正泊在自家门前,是三楼小胖子家的,就直着嗓子冲三楼那睡觉怕吵的壮汉吼了一嗓子。壮汉一听是车的事儿,想必是心痛的不行,汲着拖鞋飞奔而下。别看壮汉人长得不精致,倒说的一口流利英语。如此这般一番交渉,金毛留下他的电话号码,壮汉与他后赶来的胖媳妇却来敲刘泥的门。
本来因为孩子的事,子芳还带着气。见他们来就堵在门前不让进门。 胖媳妇操一口京片子,又亲又热的拉子芳的手,弄得子芳倒不好意思了。刘峰倒底是男人,就让道:请进请进。壮汉与胖媳妇进得门来,自我介绍说壮汉叫马英武,胖媳妇叫于媛媛,从北京来。俩人一句不提孩子上楼发生的不愉快事件,只是感叹了半天新移民的不易,这话倒正中了子芳和刘峰的下怀。于是四人一团团坐下控诉起加拿大的辛苦。于媛媛说衣厂她也打过,不过她不剪线,她踩缝纫机,挣钱挣得多。子芳说我哪会呀?于媛媛说谁会呀,我还不是加拿大逼出来的。
马英武就笑笑说给你们讲个故事。他的一个朋友在国内是个企业家,到这里后到郊区的菜场去打工,摘上海青和小白菜,一天能挣90多刀,马英武一听也要去.一早6点就到唐人街集合,农场的大卡车来接他们.到了那里两人一组,拔菜摘叶装箱一条龙,一箱三块钱。旁边的人说累死也就能装20箱。他的朋友冲他神秘一笑,从背包里抻出两块塑料布,三下两下缠在膝盖上,马英武说你干嘛?他朋友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等会儿啊,我在前面拔,你在后面摘叶装箱。开始干活儿了,马英武才明白他朋友为什么一天能赚90多刀和两块塑料布的妙用,你猜怎么样?他在垄沟里爬呀。
子芳叹道:这可真是男耕女织了。于媛媛说还有更惨的。我一同学是佛教徒,找了一个工作在餐馆剁鸭子头。每剁一个都于心不忍,在心里说,鸭子鸭子你别怪我,我只是为了挣几个买菜钱。 媛媛学得惟妙惟肖,四个人就笑。
接着马英武与刘峰又共同关心了一会儿中国政治和中国军事上的事儿,还算臭气相投。此时正是克灵顿任期已满,布什与戈里竞争激烈,马英武说有兴趣的话到我们家坐坐,听听他们的演讲,谴辞造句精彩得很。子芳就苦笑说还谴辞造句,英语我听还听不懂。只是克灵顿我倒想看看,他可是我到加拿大之后打开电视后的熟人儿。圆圆见子芳语言有趣,不知怎么就收敛了几分,说,我在衣厂有活儿可以拿回来做,你干点儿,不比在衣厂挣得少。子芳见她人蛮爽快,也就尽释前嫌了。马英武又问刘峰打算干什么,听说刘峰去了计算机证书班,就与刘峰握手。原来马英武刚刚从这个班毕业,正在找工作。 他又介绍了一些读书的事儿,才与于媛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