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9)

     二

车越来越快,越来越抖。我吐了又吐。绿色胆汁浸透了五藏六腑。以往吐出胆汁就好,但今天苦水太多了。我的肠、胃、腰、颈都痉挛得十分厉害。恶心减轻了我对非非的思念,对金龙成的嫉恨让我吐得果断坚决。前面躺着的几个人半抬头,伸长脖子,见我沉默着,见我吐到外边,或是塑料袋里,就都把头摇摇,躺倒了。
  
盘山公路修通了四十年,塌方了三十来回。泥、石、泥石流曾把许多岩羊、人、车埋没。此时,水浆横溢,草木飘曳,大雨斜劈,黑云扑罩,车不能不慢了。车停,前面一辆农用车爆胎,滑行了十几米,滚出了悬崖。大家商议,什么也做不了,干脆当不知道,继续走。司机小心多了。刚才的事情在我半死不活的幻觉里,似乎是个幻觉,没什么悲怜。
  
翻过两重山,天又晴,众人把篷布扯起,多好的风景。云雾缭绕着山,青碧黛绿;朵朵飞云,相接在雾海里;牧羊人挥动着鞭,仿佛苍蛇惊舞。很脏的绵羊群,不停地啃草,把粪便排泄到草里。一位花百胡子瘦瘦干干披毡子的老头,坐在树下吃粑粑之类东西,对我们的车来毫不在意。几个小孩儿向我们招手,追逐了好一阵。真正的危险来自几个拿刀的拦车人。车上的人拿出了铜炮枪,他们骂了一阵,不敢动。这地方不时有人打劫,把抢去的电视机当凳子,冰箱当碗柜。通常客车、邮车有武警押车,这车却没有。
  
山越高,天越蓝,脚下的雾越浓。雾中有声音大叫大喊:“司机生,搭个车,司机生,搭个车。车要翻毬,停车!停车!”“他妈杀,这儿阴气好毬重。好在我们拿着枪,每个人又有杆长枪,不毬怕他。”有人说。
  
中午,停车吃饭。我恶心不想吃,上了趟厕所。到处是新鲜粪便和乱爬的蛆。我又大吐一阵。轻松些了。对非非仍然思念,但非常奇怪。生理的痛楚罩住了绝望,外面又是一层忧伤。我在路边伸伸腰,压压腿,甩甩手,扭扭脖子,自我按摩。吃了一个一斤多重的烧洋芋,喝了一碗酸梅汤。有了力量。
  
下午,车上装了好些箱鸡蛋,把人全挤到车最后边。五个人全猫腰并作一团。幸好一路下坡,箱子不会后滑,把人压扁。此时,我的痛苦被压到了膏肓之间,不在表面,我几乎快乐了。傍晚,邮车到了毕城。我向司机道了谢。他这一趟就从我身上没弄到什么,但他很客气,祝我顺利。我不愿停留。这里不太平。我提了行李,坐一辆私人中巴,第二天早晨到了贵阳城。先寄行李,忙着买火车票去。
  
购票的长龙曲曲盘盘,把票厅塞满,又在广场作百米的周匝蜿蜒。青蛙状的垃圾箱倒塌了。霉面包、脏果皮、剩盒饭、沾了小孩粪便的卫生纸全吐出来。几个警察拿着警棍,不时向众人挥挥。我挤到大厅里。两个女生半撒娇半哀求。“麻烦你带一张嘛,带一张嘛。”她们不漂亮,引不起同情,后面有人吼:“这不是插队吗,不准带,我们排了几个轮子了!”
  
我心里难受,走开去,想着非非。这么多庸俗的人里绝没有非非,她对这一切只有无限的轻蔑。她在金龙成身边,象女王一样高贵。我扯扯头发,敲敲头,想想金龙成会怎么做。他神气活现,派头十足,一定不会屈辱。我花了五块钱,请一位民工带出票来,只五块钱,毫不费力。但这是站票,没有座位。我走进一间小厅里,稀稀落落的只有几十个人。“这是处级以上干部买软卧的,你来做什么?”一位好心的官员向我规劝。“芝麻官比芝麻少得多。”这句话涌到嘴边,我没说出来。我刚出小厅,一个斜眼睛小个子碰碰我。他是卖票者的熟人,拿着一大把车票上撕下的座券,一张十块。我没讲二话,拿了一张,很快就有人围上来。
  
离开车还有半天,我步出车站后边。后面场子不大,卖小吃的倒不少。我吃了碗面,又买了几点烧豆腐,一瓶冒牌威士忌的汽酒。一个老和尚正耍猴戏,一个金黄毛色的猴子端着盆过来,周围有人扔进硬币,我也扔了几毛钱。众小猴扛着刀枪,来回跑窜。一个硕大的老青猴蹲着吸烟。星火点点,烟圈涟涟。他无限伤感,把残烟放嘴里嚼咽。
  
我十分疲惫,找一个避光的檐角坐下,合眼,很快半入眠。有东西抵住我的背,有一双手锁住了我的喉管。四五个人围着我,别人不可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有人管。他们搜我的衣袋,摸我的裤腰,喉上的手松了一松。“别扯烂我的裤子,别拿我的报道证、车票。钱给你们。”我说。“好娃儿,小伙子乖得很。”领头的中年人直乐。另几个人都是半大毛孩,面黄肌瘦,哈欠连连,目光凶残。他们拿走了我大红裤衩里的一百元。“这伙子阴得很,要不要捅死算了?”一个皮包骨螳螂脑袋的家伙说。“算了,大学生今后能挣大钱,我们别做绝了。”我的脚没有好利索,但我不怕他们,但我昏昏噩噩,没有战斗欲。主要是我的鞋里还有十多块钱,够我到上海。要是他们要动我的车票、报道证,我一定要死拼的。此时,我不想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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