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子孙 曾宁 茫无际涯的汪洋大海,只有永恒的太阳神秘地升起与沉落,风暴肆虐後,平静得令人胆寒。岸边堆满磋峨礁石,退潮後沙滩和泥涂延绵不绝。海鸟是这里的主人,然而再勇猛的翅膀也丈量不尽荒凉的海面。从前,海面看不到一片帆樯,岸边也没有一缕炊烟。海盗闯进来,走了。 到了那一天,太阳例行公事地浮上海平线。第一片金色的霞光像美人带电的手掌,掠过海面,掠过礁石,掠过沙滩。忽然,霞光停注,聚集在海岬的缺口。 在将开未开的曙色中,一个黑点缓缓从天尽头处出现,一点一点变大,成了人形。原来是一个男人,柱着拐杖蹒跚而来。他的背後,黑色人影愈冒愈多,呵,是一群人!扶老携幼的人群向大海走来。海涛声声,海鸟嘎嘎。晨光终於把他们全然笼罩住。 「到尽头了----」模样像首领的男人发声,像是慨叹,又像是欣慰。 「到尽头了!」人群嗡嗡,声音随即被海涛吞没。 这里是广东台山的外海。 南宋度宗年间,一群曾姓子孙夹在逃亡的队伍里,从南雄珠玑巷出发,一直南下到南海的尽头。这次氏族大迁移的起因,说是为了一名宫廷妃嫔。史料记载,这个先受宠幸後受抛弃的女人,是胡贵嫔。 在旧金山唐人街的咖啡馆里,可敬的父老怀着对古人的敬畏,谈起上述的故实时,我呷着浓香苦黑的伊思百索.一遍遍地想象胡贵嫔如昙花一般从盛放到凋零的一生。只觉徒劳,我连她的姿容也想象不出来,那个时代出自御用画工之手的图像,女人几乎没有任何个性特征,千篇一律的云髻,柳眉,樱桃嘴,削肩。史书当然不会为被男人当奴婢的胡贵嫔开辟一个章节,有关她的资料,少之又少。我仅仅知道,她的兄弟得罪了奸臣贾似道,被贾钳制的皇帝不得不免去她兄弟的职务,还哭泣着哀求贾似道留下胡贵嫔的性命,打发她出家为尼。多年後,胡贵嫔自忖整日依红偎翠的皇上已经把自己忘掉,从庵里逃出。流浪时被运粮来京的南雄财主看中,娶之为妻。两人悄悄在南雄珠玑巷定居。 尽管文言文的记载这般简略,我仍旧看出皇帝的深情,想象得到胡贵嫔的入骨的妩媚和清磬木鱼敲不去的浪漫情怀。 我想,胡贵嫔在河边与那位男人相遇,他们一定有过一次深情的对视。他们可曾预料到他们如火的激情会有怎样的後果?当然,相爱的人儿是奋不顾身的。 没有忘记前情的度宗皇帝终於发觉胡贵嫔的逃,出告示严拿。南雄珠玑巷的居民晓得祸首就是邻居之後,生怕皇帝派兵前来血洗,于是100多户居民聚集起来,商议搬迁。 南迁的百姓中,有我们曾氏的祖先。前路茫茫,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只能向南,向南,蛮荒之地,希望正在草莱未辟的海滨。千辛丌苦之後,到达台山外海。只有罗盘针的曾氏子孙以为,他们已到天的尽头,于是,他们在礁石旁边驻扎下来。慢慢地,造了船,出海打鱼;在岸边垦地,种下稻子。海鸟的嘎嘎中,最终混上鸡鸣和狗叫。 若干年後,就在天尽头处,惯拿鱼叉和镰刀的老百姓,为了保护一个皇帝,与蒙古鞑子血战到底。这个皇帝的父亲,曾追捕过曾氏子孙;这个皇帝的父亲,就是当年胡贵嫔的合法丈夫。 曾氏的子孙并不计较旧仇,血性的男人愿意拼死保护相爱的人儿,亦愿意为民族洒尽最後一滴热血。背水之战,惨烈无比。 为国殉难的曾氏子孙当时不可能料到,数百年後,幸存的後裔竟在清咸丰年间,勇敢地跨进俗称「大眼鸡」的三枝桅帆船,远征大洋,到达天外之天。然後,在19世纪下半叶,金红色的阳光撒遍海面的日子,曾氏子孙在金山湾,踏上新大陆披覆金色霞光的土地。 仍旧屈辱与苦难交缠,汗水泪水交迸,淘金,修铁路,诛围堤,栽庄稼,在北美洲,拖辫子的中国人,为了生存而拼搏。250年云烟过眼,他们的子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繁衍。 今天,我来到唐人街,读完曾振裕先生珍重交付的曾氏子孙族谱。眼望都板街店铺檐下的大红宫灯,想着人行道上走过多少代人的脚步,其中,有多少曾氏的子孙?我低头翻开族谱中的开篇∶珠玑巷140户居民为避胡妃祸计议南迁,我的目光透过纸页与数百年前的胡贵嫔相遇。呵,被人讥笑为「相斫之书」的历史,有时居然如此地浪漫,一个美人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成全了一巷子老百姓义无反顾的大迁徙。然後,一发而不可收,我们继续迁移,从「天边」到「天外」。 难道古代一位美人的浪漫激情,是人生之海的第一圈波纹?它无限地扩展,演变为世世代代无怨无悔的生命,悲壮的迁移,开拓,冒险,何其壮观的前浪与後浪。 我也是海中一抹细微浪花,我是光荣的曾氏子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