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宗元祐九年十月初,一场罕见的大雪,将西北绥德一带这片黄土高原封冻。早来的严寒,给这里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生命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河流冻结,山川冰封,一切生命都被掩埋在这场大雪之下。
离绥德城几里许的一个山村,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几个高低不一、沟沟洼洼的土山中,昏暗的灯光照在那些破烂窑洞的窗户上,就像从一坐坐坟墓里发出的荧光;凛冽的寒风卷着地上的雪,使得整个村庄就像是一个大坟场,阴森可怕。
坐落在村头山坡最低的一户人家,用夯土筑成的院墙在风雨的侵蚀下大部分已倒塌,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坑凹不平、一无所有的院落。有两孔靠山的破窑洞,一孔已无窗户,窑内有几件破烂的农具和一些柴草。微弱的灯光从另一孔窑洞的窗户上透出,掀开一个破旧不堪的半截棉门帘,推开两扇窗户纸皆皆是“补丁”、咯吱吱发响的门,看到的只是一个大大的土炕、一个锅灶和地上的几个木头板凳。炕头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前,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女人,上身穿着的棉袄到处是各色的补丁但仍有几处露着棉絮。下半截身上盖着一块破被子,被子的另一端,盖着一个僵硬的男人,看上去已经死去了一个多时辰。女人无力地靠着炕墙,望着那骨瘦如柴的男人的脸,眼中充满了泪水和绝望的目光,不时地呜咽着。离男人不远处,一对儿女盖着一块棉被熟睡,女孩子大约七、八岁,男孩子五岁。
女人的眼光慢慢地移到那对熟睡的儿女脸上,看着他们瘦弱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她的心都要碎了。她自从十六岁嫁到砭上村的这个韩家,十几年来饱受了战乱和饥饿的摧残,先后生了五个孩子,可只有这三丫头和五小子存活下来。好不容易熬到韩五快五岁,丈夫却卧病在炕,一病就是半年,无钱治病,失去了一家子唯一的支柱,年成又不好,家中早已断粮,多亏左邻右舍的一点一滴舍施,才能熬到今日。可近日的这场大雪使得这家人冰上加霜,丈夫终于今夜在饥寒交迫中归天,留给自己的只是这寒冷无比、一无所有的破窑,靠自己瘦弱多病的身体,如何能养活这对儿女呢?
她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地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村里的鸡叫声,唤醒了她。她用那冰冷的衣袖抹掉脸上的泪,下了炕,用被子将丈夫裹了起来,然后用几根布带子扎紧了,犹豫了一会儿,便把死体拖到靠窗户的炕边。
突然,她感到了寒冷和饥饿,才想起自己两日没吃饭了,她知到家中仅剩的可吃的东西只有几个土豆、两个箩卜和一棵冻白菜。
她揭开水瓮的盖子,瓮中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她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生了火。将所剩的一切食物切成碎块,一股脑儿地放入锅中,煮开后,拌了些高梁面,使得菜汤有点粘度,好入口,当地人把这种“饭”叫做“和汤”。
不一会儿,饭就好了。
“三娃、五娃起来了!”
她叫醒了一对儿女。
女儿醒来一看,发现后炕头的爸爸不在了。扭头一看,却见爸爸被捆着卷放在前炕上。
“妈,爸爸咋啦?”
“你爸爸他,他死了!”
“死了?夜个儿你不是还说他睡的好好的嘛,咋一黑夜就死了呢?”
三娃爬到前炕爸爸的身边,用无力的双手摇着爸爸,一边哭喊着:
“爸爸!爸爸!你醒来呀!你醒来呀!”
这时候,五娃也跟着大哭起来。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便与儿女们一起号啕起来…
哭声惊动了邻居的二叔和其他几家人,大家都知道这一定是久病的韩庆死了。韩庆的二弟韩仁走进窑里,看了看死去的大哥,无奈地对大嫂说:
“嫂子,哭也没用了。看怎么个埋人吧?”
“我家啥都没有啦,锅里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动饭了,哪里还有法子埋人?”
“可准不能把死人就放在炕上吧?”
“他二爸,你大哥这一死,我有啥法子让这两个活下去呢?我求求你,看在你是他们的亲叔叔的份上,就收留了他们吧!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大哥一起去死了!”
“呜呜呜…呜呜呜…”
“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生活,我也有三个光头小子饿的要死,那能再养活他们呢?”
“那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嫂嫂,我不是不管,这年头,自家的娃娃都一个个地饿死,再好的人家也养活不了突然来的几口人哪!咱先不说娃娃的事,我去叫几个人商量一下,看怎么个先把人埋了再说。”说着,转身出了门。
女人绝望到了极点。
又哭了一会,她制止了儿女们的哭声,对他们说道:
“你们都饿了,咱们吃点饭吧!”
三个人吃光了最后的一口菜汤,肚子总算是填饱了,身体也有了点热气。
女人将两个儿女搂在一起,喃喃地对他们说:
“别害怕,爸爸不在了,有妈妈会照顾你们的。还有你二爸,他也会帮咱们家的。”
女儿已经懂点事了,用小手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道:
“妈妈,我懂,我会帮妈妈看好五娃的。”
女人好像啥都没有听到似的,嘴里只是喃喃地说着:
“妈妈会照顾你们的。还有你二爸,他也会帮咱们家的。”
突然,女人的身体发出一阵颤抖,用深情的眼光对女儿说道:
“你二爸去了半天,还没有叫来人。走,妈带你和五娃找他去!”
女人将一双儿女穿上所有的衣服,又看了一下死去的丈夫,领着两个孩子走出了门,向二叔家走去。
二叔家的大门紧闭着。
“他二爸,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一会儿,二弟的老婆开了门,探出头来说:
“他二爸到村里头叫人去了,嫂嫂,你领着两个娃是干啥呢?”
“他二妈,这两个娃娃看着死人害怕的直哭,窑里也冻的要命。就让三娃和五娃在你家暖和着,我也好找些帮忙的来呀!”
“嫂子,我们家的已经到村里头叫人去了,你还找啥人,你?好好看着娃娃们,等他二爸回来再说,啊?”说着,关上了大门。
女人发了一会呆,然后对女儿说道:
“三娃,你看好五娃,就坐在这门坎上,等你二爸回来,妈妈再去叫几个人来,好吗?”
“妈妈,你去吧!我会看好五娃的!”
“真是妈妈的乖女子。”
女人亲了亲女儿冻红的脸,有把儿子楼在怀里,亲了又亲,然后说:
“哪里都别去,要等着你二爸和妈妈!”说完,再没有回头,一直向外走了…
快到晌午了,韩仁才回来。到大门口一看见两个冻青的娃娃,心里一惊,就明白了大半!他走近三娃和五娃,把他们楼在怀里,打开自己的老羊皮袄,给两个娃娃暖暖身子。问三娃:
“为啥你两个站在这里?不怕冻着?你妈呢?”
“我妈说她要叫几个人来帮忙,把我们领到你们家,可我二妈不让我们进去,我妈就让我和五娃到这等你。”
“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回你们家,看看你妈是不是已经回家了。”说着,急急地向大哥家走去。
他推进门去,一看,窑里冷得和外面一样,除了前炕头躺着死去的大哥,空无一人。他明白了一切,秃丧地蹲在地下。他知道,那个女人,他大嫂,撇下了大哥的一双儿女,自个走了!是死是活,到哪里去了,谁也无法知道。她央求着让我照看他们的娃娃,可我自己的三个儿子也快要饿死啦,大哥、大嫂,不是弟弟心狠,我是没办法呀!
在地上蹲了半天,他走回到自己的大门口。
“二爸,我妈回来啦?是不是在家里?我和三娃快要冻死啦!我喊了半天,我二妈就是不开门!”
看着这对娃娃,他叹了一口气,上前叫道:
“开门!我回来啦!”
大门开了,他看了老婆一眼,又看看这对快要冻坏的娃娃,问道:
“你看咋办?”
“我能咋办?你看咱们家的三个光头小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个冬天,那还有能力照看他们呢?”三娃一听,哭了起来,问道:
“二爸,我妈呢?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会的,你们再等一会儿,你妈就回来了!看你们冻的,二叔进去给你们拿点吃的去。”说着,拉着老婆进了大门。
进到窑里,韩仁对老婆说道:
“大嫂肯定是一个人走了,她看我们不肯收留这两个娃娃,就这样扔给我们,我们可咋办?”
“咋办?我知道咋办?”她老婆说着,又指着三个在炕上的孩子们,
“你看看,你有啥能耐再多养活两口人?我们一家子能否过得这个冬还不知道呢。”
“可准不能让他们被活活地冻死在咱家门口吧?不管咋说,他们可是我的亲侄儿们,死在自家二叔门前,要被人家骂死的。”
“亲侄儿们又怎地?亲儿女们都扔下不管,我们又算甚?”
“要不先让他们进来,以后的事,等把我哥埋了再说,行不行?”
“不行!你傻了你?只要你把他们领进来,你就不能把他们再推出去,那样,人家就说是你把他们弄死的。只要他们不进这门,就与我们无关!”
“你太狠心了吧?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娃娃被冻死在门外?”
“我心狠也没有他们的妈心狠,男人死了,就那么扔在炕上,又撇下两个娃娃,自个儿走了,倒叫我们给她养活着孩子,天下那还有这种人呢?”
丈夫沉默不语。外面传来央求的声音:
“二爸!开门让我们进来,让我们进来…”
“要不这样,留下三娃,她已经五岁了,又是个懂事的女娃娃,能帮我们做不少事。可五娃太小,不懂事,再说,我们已经有三个光头小子,这么多小子们,大了你能给他们娶起媳妇?如果,把五娃也留下,说不定连我们的娃娃也会被饿死。即便是都能活下来,等五娃大了,还不是要和咱们三个娃娃一起分家当?我劝你可要想清楚了!”
丈夫仍然默不语,他心中极度矛盾。
“我告诉你,要嘛留下三娃,要嘛一个不留!没啥好说的!”
过了一会儿,丈夫默默地走出大门。三娃高兴起来:
“二爸,我二妈让我们进去啦?”
“三娃,你进来,你二妈先要给你说几句话。”
“那五娃咋办?”
“我们先进去,一会儿看你二妈咋说。”
“五娃,在这儿等会姐姐,我给你拿个窝窝头去!”
“姐姐,我也要进去!”
韩仁把侄女拉了进去,回身关上了大门。
“三娃,进窑里来,暖和暖和!”女人把她拉到窑里。
“二妈,你为啥不让五娃也进来?”
“不要管他,你进来就行啦!”女人大声说道。
“我给我妈说好了要看好五娃的,我要把五娃拉进来。”
女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不许出去!你妈已经死了!她都不管五娃了,你还管他干啥?”
“姐姐!我也要进来…”大门外五娃无力地敲着门。
“五娃,五娃…”三哇哭叫着。
“姐姐!我也要进来…”
“五娃,五娃…”
“姐姐!我也要进来…”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大门外的哭叫声也越来越小,三娃的嗓子也喊哑了:
“五娃,五娃,五娃…”
第二天一早,三娃红肿着眼和二爸开门来到大门外,他们什么也没看到。问了几户人家,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可能被狼吃了。
究竟韩五是死是活,下回接着说。有道是:
战乱纷纷民遭殃,天灾人祸连年荒。
穷到极处无人性,抛弃儿女独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