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十六日,是文革开始 40 周年,我写了一篇短文以记之。想在新浪博客上发表,不料当时“文革”成了敏感词,无法发出。幸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国民性还没忘,试了几次,终于在“文”与“革”中间加了一个“ * ”,得以避开过滤及时发表。
文革话题仍然如此敏感,这一事实本身,恰恰说明这段历史无可回避。刻意淡化的结果,的确使 40 岁以下的人对于文革缺少起码的常识性认识。而经历或卷入过文革的人,又很难走出当时的体验,立场与处境所带来的局限。近年来颂毛篇什不断,翻案文章流行,固有现实因素,也与文革红人及其后裔拥趸的浮起有关。大抵中国人的历史思维,难脱肯定或否定,价值判断总是先行,与历史本身倒往往愈行愈远。
我们自古就有“曾参杀人”的传统,上至大夫,下至庶民,都常患上谎话多说几遍就成真的幻觉,而且说着说着自己先坚信不移起来。不过,我们幸好也有追求信史的传统,历朝历代总还有少数人不憚艰辛地寻找历史真相。我并不赞同历史是我们的宗教这种说法,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历来缺少宗教精神与对文明的虔敬之心。但是,那些寻找历史真相的人们的确显示出圣徒般的坚韧,其存在不绝如缕。
当今之世,对历史的兴趣与关注似乎高涨。戏说乃至歪说的历史充斥坊间,对史料不加分析,随意解释的所谓历史著作流行一时。愈来愈多的人拾人牙慧地以为,历史是一个任人妆扮的小姑娘,却对胡适先生此言的真意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最敢于大胆评论和改编历史。 1949 年以后,尤其是文革里的很多历史著作与文章都佐证了这一点。
我是主张“为历史而历史的”,这本应是常识。然而,几代人所受的教育不是要以论代史,就是要古为今用,让历史为现实服务。时下历史认识的混乱愚昧,实在有其历史根源。怀疑的精神,严肃的态度,对于想要穿过历史迷雾,分析史料,梳理线索的人是不可或缺的。否则难免不人云亦云,误己误人。由于文革是晚近的历史,不免人人都是身在此山中,横看成岭侧成峰。正因为如此,人们一论及文革,毛泽东,林彪,造反派,乃至乔冠华这样的小角色,就会各持己见,争吵不休。然而,面对历史的难度,并不在于给出结论,而在于提出疑问。面对历史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现问题,试图重建历史图景的过程。附录: 四十年前的今天(写于2006年5月16日)
四十年前的今天,是“516通知”的发布日。这一天现在被认为是文*革的开端。一个十年之久的暗黑时代从此开始,最早的死者是在5月17日深夜自杀的邓拓。在1959年邓拓曾写下这样一首七律: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邓拓是中共党内著名才子,又曾提出“毛泽东主义”,编辑《毛泽东选集》,深受信任,1949年后主持《人民日报》八年余。然而,他早在1966年5月就选择了自杀。 5月23日,另一党内笔杆子,毛的秘书田家英在中南海内自杀。
邓拓和田家英有很多相近之处:都曾是伟大领袖的亲近幕僚,党的喉舌的代表;都是忠诚党人却又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从而自50年代末就不能和领袖完全一致;都在暴风雨到来前夕就自行了断。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死法还会带来“自绝于党和人民”这样一个结论。那么,是什么使他们非这样死不可呢?他们的经历和地位,使他们能够见到绝大多数人所不能见之事,那么,他们看见了什么呢?
文*革的历史,不要说大多数人的遭遇,就连枢要之间的基本史实都还不甚清楚。这种情况下,就想对这段历史建立论点或做结构性解释,恐非踏实的学者所应为。岁月在流逝,真相在被遗忘,遗忘在被鼓励,愚民在继续。很多事件终会湮没,然而历史学者以至从暗黑时代走出来的人们的责任,正在于尽其薄力保存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