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一)
王安石的《寄吴冲卿》诗中有一句“虚名终自误”,令人警醒。人应该追求荣誉。但应该分清是什么样的荣誉。是名实相符,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名誉。后者徒累自身。虚名只会让人掩饰自己的缺点,来印证这个虚名。结果是束手束脚,不敢行动,怕露马脚,活得太累。最后却难免虚名败露,害人误己。但是追求虚名的人还是很多,以为是花冠,不以为是桎梏。虚荣心是人类最难克服的弱点之一。
自尊心和虚荣心的区别是:前者是正确认识自己,不允许被贬损。后者是喜欢给人一个超越了真实自我的自己。正像任何美德一样,过分了就是丑恶。过度的自尊心就容易变为虚荣心。
业余数学家费尔马发现的两个定理都没有被证明,但是它们仍然被命名为大小费尔马定理。这说明在科学上,发现比证明更重要,有时甚至更困难。发现需要的是胆识,洞察力和创造性。而去证明已经被发现的定理,则只需渊博的知识和敏锐的头脑。创造力是最可贵的。希尔伯特自称能够证明费尔马大定理,但因为这个定理的证明探索中会产生许多研究数学的新方法,就不去杀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对一个问题的解决有时不及研究这个问题的副产品-新方法更重要。
喜欢和应该是两回事。喜欢出自感情,出自内心。应该出自道义,责任,规定,荣誉或者社会义务。在音乐厅中常可以看见打瞌睡的人。既然不喜欢,何必来此受罪?他们是那些觉得自己应该来的人。或者陪客,或者应邀,或者出于虚荣,或者附庸风雅,或者觉得自己应该喜欢音乐。喜欢是享受,应该是牺牲;喜欢是满足自己,应该是满足别人和社会;喜欢是悦己,应该是悦人。我们有时很难弄清自己的感情是出自喜欢,还是出自应该。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够移动地球。杠杆需要坚实可靠的支点才能产生力量。物理学如此,精神世界也是如此。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没有坚实的思想基础和精神体系,在人生中常常是随波逐流,飘忽不定的。彻底的人有力量,在于他坚信他的理论(尽管有时这理论是错误的)。在追逐人生的幸福,理想和希望之前,我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支点。再没有找到坚实可靠的出发点之前,不要去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
赫胥黎说:“古代建筑师的惯例是经常把内殿设计成庙宇中最小的部分。”一切核心的理论都是精粹的,虽然它们需要十几部的大部头去做入门的铺垫。对繁冗复杂的世界的本质的描述必然是言简意赅的寥寥数语。但是整个理论的体系往往是庞大的,它们包括所有的为通向核心架桥铺路的导言和基础。初学者在学问的门口,常常被科学殿堂的宏伟博大惊得目瞪口呆。但实际上他们需要顶礼膜拜的只是小小正殿中的一尊佛像。但是这小小正殿却位于庙堂的最深处。科学的朝圣者不应该为庙门口的金碧辉煌的装饰弄得眼花缭乱,错过了真正的金尊。他应该迈过所有的门槛,迅速地到达正殿。他出来时手里应该捧着一本薄薄的真经,而不是抱着一堆废砖乱瓦。如果他能用几句话把一个理论的要旨说清楚,他才是真正地掌握了这门理论。如果他对这门理论感到庞杂零乱,头绪繁多,不能一语道破,说明他还没有到达真正的核心。
如果让我在肤浅的明确和深刻的混乱中选择其一,我宁愿要后者。前者固然清晰,但毕竟是浅薄。后者混乱又费解,甚至是惹人烦恼的。但是它会把我们引入事物的本质。在思考的过程中,千万注意不要图省力满足于肤浅的明确,也不要害怕陷入思维的混乱而畏缩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