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这是一座哀伤的城市,六朝金粉早已荡然无存。这座城市,曾经有最豪华的盛宴,最血腥的屠杀,她也曾哺育出最淳朴的子民。
我这匆匆过客,只给这座城市一天的时光。
早晨,我登上古城墙,冬日铅色的晨曦给青色古砖和黑色齿堞平添三分寒冷。玄武湖的残荷败叶随风飘浮,让人油然记起,在盛夏,这里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大轰大涌的气势。
中午我打车去位于市中心的古籍出版社。司机带着夸耀的口吻说:“市中心刚刚建好高档公寓楼,猜猜多少钱一平米?八千块!“我毫无表情,沉默着。司机转头打量我,好奇地问:“小姐从哪里来?”我犹豫一下,平淡地答:“上海。”司机立刻面红耳赤,怯怯地低下头,专心开车,过了好一会儿,解嘲似地讷讷自语:“这里离上海远,发展慢。”我努力让友善的微笑挂在脸上,同时明白,我笑得极不自然。
车窗外,并不气派的高楼正在施工,古籍书店到了。
店堂内正如先前所料,冷冷清清﹐两位胖胖的中年女店员伏在柜台上,以很舒坦的姿态悄悄聊天。
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上,竟然摆着《上海的风花雪月》和《上海的金枝玉叶》——我细细搜索,除了《花间集》,我所要的书一本也没有。我忙问女店员:“你们有没有《板桥杂记》?”女店员茫然地对着我,答不出来。负责人模样的老先生笑着从旁插嘴:“这种书谁还要看嘛,出版社根本不再版了。”我不甘心,想着,万里迢迢回到故国的古都,不买上几本好书岂不太亏了?便又问:“《燕子笺》呢?”老先生说:“《燕子笺》?奸臣写的,南明就是毁在这种人手里,这样的书不可能出版了。”我暗里说,汉奸胡兰成的《山河岁月》不早就再版了吗?为什么阮大铖的《燕子笺》出版无望呢?我只好买下《花间集》,怏怏出门。
原打算打车去鸡鸣寺去,一边品茶,一边读古籍,当当雅人。无奈正下着雨,天冷得教人手脚麻痹。只好拐弯走进就近一家茶室,叫一壶脍炙人口的土产雨花茶,就着微弱的灯光,读起《花间集》。服务小姐悄悄走近,把台灯拧亮,为我斟过茶,上了一小碟蜜饯瓜子。
窗外,细雨潺潺,一道帘子隔开两个世界:繁忙而寒酸的尘寰和茶香氤氲的小天地,我沉浸在古人的怀抱里,不知不觉地把《花间集》读完。最后,留下二十元茶钱和二十元小费,踱出门去。刚想登上出租车,服务小姐尾追出来,羞红着脸递上钱,说:“我们老板说不能收小费。”我笑道:“回去告诉老板,你已经还我就得了,收下吧!”她的脸更红了,垂下眼睫,低声说:“老板会开除我的。”我这才发觉,她很美,鹅蛋脸,杏核眼,一头柔软的乌发,教我无端想起唱“玉树后庭花”,香飘胭脂井下,最后身首异处的张丽华,那古典美人,本是一介穷家女孩,选进后宫后,美冠三宫六院,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所凭借的,恐怕不仅是史书所描画的“狐媚”吧?女孩低头,转身离开,我注视着她步履间透出来的、卑微然而坚韧的柔美,恍然悟到,这座城市千年沉淀下来的纯朴民风,就是她历经浩劫而顽强生存的缘由,尽管这生存有点儿窝囊。
我叫住女孩,莫名其妙地问一句:“你一定姓张,是吧?”女孩惊异地抬头看我,我没等她回答,就钻进出租车。离开这座城市时,是夜晚。街上不是没有霓虹灯,却难得见到在其它城市异常触目的莺歌燕舞。我从后视镜凝视着古城墙,默默思考,是的,她很萧条,这自外于繁华世风的古都,却永远拥有齿牒一般嵯峨的悲情。悲情是美的,秦淮河清瘦的低吟足以消解红尘里如梦的豪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