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记忆里的中关村(3)

大跃进的时候,吃食堂,吃大锅饭。家里都不做饭了,每天各个所里的食堂,推着饭车,到楼前来卖饭。小孩们觉得挺好玩,饭车一来,各家都出来,挺热闹的,可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实行多久就取消了。

接踵而来就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我母亲的一个姑姑(我叫她姑姥姥)在农村,因为没有粮食吃了,只好带着孙女来我们家住,家里一下多了两个人,定量供应的粮食自然不够吃。姑姥姥就告诉我们可以去搂榆树钱,拣杨树花,回来包菜团子吃,虽然没有吃过几次,可我想她们在农村一定是经常吃了。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就熬了过来。现在想来,大人们那时一定是很为难的。他们肯定是想尽办法,让孩子们没怎么太受罪。现在你设想一下,家里一下子住进两个人,别说挤在斗室里一起又吃又睡一年多,就是在美国住大房子,吃饭不受限制,能不生出矛盾也不易了。不要说太太或者先生能否受得了,自己能否受得了都是个问号。可我记忆中从没见父母为这事情吵过。

后来政策松动,可以养鸡了,这可是让小孩儿们高兴的一件事。许多人家都养了几只鸡,为的是可以有鸡蛋吃,因为那时买鸡蛋要凭票。中关村的楼和楼之间起初盖的都相距很远,楼和楼之间都有花园。那些鸡白天就放在花园里让他们自己找食吃,晚上捉起来放进笼子里。

那时不知是哪个坏小子,发现斗鸡很好玩,就煽呼鼓动那些半不大不小的男孩儿喜欢上了斗鸡。哪个楼发现了有比较个儿大英勇的大公鸡,就把自己家的公鸡抱上,或撺掇楼里家中养了公鸡的小孩儿抱上公鸡,去和别的楼的公鸡斗。常常是一个大孩子骑个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另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后面又跟着一群小孩,呼啸着跑到另一个楼门前,抱着鸡,对另一只鸡做出挑衅的样子,然后把鸡一撒,两只鸡互相凝视一阵,越走越近,就开始斗起来。你要说什么叫好斗的公鸡,什么叫斗败了的公鸡,什么叫斗的和乌眼鸡一样,我可是见过。那斗赢了的引吭高歌,斗输了的垂头丧气。想想那时,真是叫少年不识愁滋味。

还有就是捉知了,北方人又管知了叫季鸟,学名蝉虽然简单,却是太文雅了。那时中关村有许多杨树,一到夏天,就生出来许多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整整响彻一个夏天。小孩们用自行车内胎或橡皮筋熬成胶,抹一小团在长长的竹竿头上,也是三五成群,循着蝉声走到树下,从下面把竹竿悄悄伸上去,把胶粘到知了的翅膀上。知了被粘住的那一刹那,是孩子们无比兴奋的时候。

知了是从大树附近的地下钻出来,爬到树上,一夜之间,从壳儿里蜕变出来的。晚上,小孩们打着手电,一棵树一棵树的找过去,把那刚刚从地底下爬出来,还没爬到树顶的知了捉到家里,放在纱窗上,看着壳子慢慢裂开,看着它们从那难看的壳子里钻出来,先是头,倒着挂下来,然后是身子出来,慢慢地脱离了壳。看着它们的翅膀由短短的一小截,一点一点的伸长,最后变成美丽透明的蝉翼。你可以感觉到那蜕变的过程是那样的动人,那样的美丽。你可以感受到什么叫薄如蝉翼,什么叫脱胎换骨,什么叫蜕变。

那知了壳,学名叫蝉蜕,是可以入中药的。小孩们攒多了,可以送到中药店去换钱。满满一鞋盒子的蝉蜕可以换两三块钱。

那时对蝉的认识只是好玩。后来大了,读到了几首咏蝉的唐诗,对蝉这小小的昆虫有了另一种心境。我慢慢觉得,中关村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就有点像那蝉一样。

虞世南的《蝉》,是唐人咏蝉诗中时代最早的一首。全诗共四句:
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不正是当年老一辈知识分子高风亮节的写照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他们不靠拉关系走后门,不靠歪门邪道,靠的就是真才实学,为国家的科学事业开创出一片新天地,而自己却只是垂委饮清露,今天,还有多少这样的知识分子。

同是唐代诗人,同样作咏蝉诗的,还有初唐文坛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他的《咏蝉》诗是: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多像文革期间的知识分子呀!挨批斗,遭误解,吃尽了苦头,只能和在狱中的骆宾王一样,仰天长叹,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唐代,除上述两位诗人外,还有一位著名诗人李商隐曾作诗咏蝉。他的《蝉》诗是: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恰如其分的描述了知识分子渡尽文革劫波的的情景。五七干校,工厂劳动,历尽劫难,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发现故园芜已平,房子被别人分了,老婆孩子天各一方,人人都闹了个我亦举家清。向别人诉说,不过是徒劳恨费声。

由于有捕蝉的那一段经历和对儿时的眷恋,我不由得越来越喜欢上蝉这小东西了。可当后来我一次又一次的走在中关村的大街上,想寻找和倾听那熟悉的蝉鸣时,我却发现,它们已经几近荡然无存了。。。

文革前盖的楼,楼房和楼房之间隔得都很远,不像现在,站在自家房内,可以看对面楼里人家的电视在演什么。对面人家打声喷嚏,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每个楼之间都有一个花园。这些花园队我们来说,就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一样。我们在里面捉迷藏,爬树,捉蜻蜓,偷偷地挖地道,从放学一直玩到天黑。

那时唯一能镇住孩子们的,就是一个管理花园的园丁--老李。老李很瘦,个子不高,一脸络腮胡子。他一个人带着几个徒弟,把几个花园管理得井然有序,花园里各式各样的花木争奇斗艳。我们常常看见他推着水车给树木一棵一棵的浇水。只是有一样,它要是看见小孩跑进了花园,他就会大叫起来,你给我出来,谁要是被他逮着,一定是被拧着耳朵从花园里揪出来来。小孩人人都怕他。以致于哪个小孩在花园里玩,谁要是喊一声“老李来了”,那小孩比就听见“狼来了”还害怕,不管看没看见老李,吓得马上就跑出来。

到后来,文革开始了,养花养草被批判成为资产阶级老爷太太们服务的,造反派也不让老李再养花了。常常看见老李一个人,背着手在花园旁边溜达。那些花就靠着自己的生命力顽强地活着,只是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整齐了。

到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人们在花园边上挖防空洞。大家也舍不得那些花草树木,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只是把防空洞口修在花园边上,防空洞修在了花园下面。但就是这样,许多松树墙还是被毁了。老李这时就更没事做了,干脆被派去看管澡堂了。人们一次又一次的看见老李像祥林嫂一样,站在那里和别人说,我真心疼那些花儿,我摆弄了他们多少年啊!

再到后来,花园被平了,在上面盖起了楼房。你如果仔细看照片的话,13楼,15楼南面的那两座楼,25楼,26楼北面的那两座楼,都是建在老李的花园上的。现在只剩下14楼前面那三个花坛了。中间那个园的,我们都称它为园花园。

后来,终于有一天,听说老李死了。虽然大家都是平平淡淡的说着,可是差不多整个中关村的知道他的人都在说着,老李死了。以后,花园或许还会再有,可老李大概不会再有了。天上的老李,你知道吗?四十年后,当年被你从花园里轰出来的孩子,在怀念那些科学家的同时,同样也没有忘记你。

待续

夏宫 发表评论于
我第一年没考上大学,上了北大办的补习班。第二年考上了人大。我记得上补习班时,我每天早上起得很早,绕着那三个花园跑步,然后在花园里背英语单词。
aol 发表评论于
那个时候城市很多人家养鸡,每每看到邻居杀鸡惨烈景象,吓得我魂飞魄散,从此我再也不吃鸡了,尽管鸡在西方国家很便宜。
土村大家庭 发表评论于
对了小时候总是可以听到鸡鸟的知知的叫声现在夏天好像也听不到了奇怪俺家也养过两只鸡放在厨房一开门臭死了到处是鸡屎我记得每次大人下班回家都要先收拾厨房然后在做饭哈哈哈候哥写的好亲切啊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