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恋(一)
如烟的往事中,有一段温馨的记忆,要正确地描述出来,得有一点勇气……,且听我道来。
少年时代,小小一介武生,能写几句小文章,在校园里总是自鸣得意。那时候大家讲究艰苦朴素,同学之间一度流行互相理发。放学后,坐在椅子上,操刀的同窗振起一块白布,飘在我身上,围在我颈上。教室里擦得明晃晃的窗子玻璃,推开45度,用另外一座深色的教学大楼做背景,窗子就成了镜子。
理发在南方是书面语言,我们只说剃头。本事好的剃头师傅代代相传,都是苏北人。毫无历练的学生剃自己同学的头,谈何容易。剃出来的自然多数是黑白分明的“马桶盖”头。不过,革命化的年代里,我们心里再在意也得说“没什么,不在意”。
那天,我眼看着窗玻璃中自己的头被剃得如乌云盖雪,真是“心内如汤煮”,又不好发作。旁边坐着位小学弟,两手撑着腮帮子,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很随意,很温柔敦厚地问他:
“小阿弟,剃得--还好吧?”
小阿弟眼光亮亮的,聚焦不动,比我更加温柔敦厚地说:
“小武哥哥,你的头怎么剃,都是好看的。”
我心如遭电殛,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浑身都是汗水涌动……。幸亏武生有“随机应变信如神”的天赋,再过了千分之一秒,就镇静地笑出声来:
“呵呵,小阿弟明明看到我剃了个马桶盖头,……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阴险?呵呵。”
从此以后,武生在校园里行为就收敛了很多。尽管和小阿弟往来如昔,但是在心里对小阿弟和“疑似”小阿弟类的同学硬性保持了一种距离。
事情可没这么容易过去。
文化革命狂飙乍起,校园里忽然流行革命行动,有些人以革命的名义撬开同学的书桌,偷看同学的日记,以发现隐藏的反动学生。隔壁教室一个同学就是因为日记被偷看,跳楼自杀了。接下来,又发生了许多更加不堪的事情。
唉,那些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起这句被很正确地改写了的话:革命,多少罪行假汝之名行之。
那天晚上,小阿弟忽然找到我家来,一言不发地把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向我一扔,就走了。
那是他的日记,倾诉对象是小武哥哥。
我明白他的意思:你看看吧,这就是真实的我。我把日记交给你了,随便你怎么办!
尽管日记中有的写法使我几次差一点呕吐出来,但无论如何,文中的小武哥哥是那样正面、优秀、高大、完美,比我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期许还要高很多点,进很多步。这么说吧,看着不想呕吐的时候,心里是异常愉快的。
人是软弱、厚颜、贪婪、自私的。
我的姐姐发现了这本日记,看后大呼“妖孽”,随即投入火炉,付之一炬……。
多年以后,我从纽约回到上海。同学聚会,得知当年的小阿弟早已经娶妻生子,事业有成。老同学中没有任何人对他有任何异样的看法和说法。
“明天吃饭,请他一起来?”
我摇摇头。脑子里出现了小阿弟当年的形象。面白唇红的他还没有长出胡子,两手撑着腮帮子,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决定把这个美丽的镜头定格,储存:
“不,不用了。明天吃饭简单些,我还有另外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