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一个夏夜,墨尔本著名隐身作家老戴威驾车跑了很远的路程来探访,临走时,他提出来:"丑女,我能吻你一下吗?"吻别--这在西方国家是很正常的礼节.可他是一个中国男人.我非常为难.为了不使他太难堪,我默许地飞快的和他"碰"了一下.可是,没有想到,老戴威把它做成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引起了长达两个多月的关于"天堂之吻"的热炒.谁没有难以忘怀的"吻"?
记得那天,我们剧组来到大别山革命老区,冒着风雨在露天剧场,为常年在山里施工的工程兵指战员和当地的老乡演出革命样板戏.演出非常成功.雨水,泪水,乐声,掌声汇成一股股暖流,在初春的寒夜里,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
台上的戏就快结束了,台下的"戏"却紧锣密鼓地开场了:谢幕时,我明显的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炙热地注释着我,黑暗中,一只冰冷颤抖的手塞给我一个纸团.我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紧张,害怕,兴奋夹杂着好奇.我借故溜回宿舍,在确定周围没有人时打开了纸团,那是一张芒果牌的香烟壳,周围已被雨水打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我喜欢你扮演的小常宝,希望建立革命友谊.接下是姓名和部队番号.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勇奇"妈带着"八大金刚"破门而入.有道是来者不善,我是人赃俱获.面对那个富有"阶级斗争经验"的老"猎手",我这个"哑巴"常宝,就是浑身上下全是嘴也说不清了.在她的严厉逼视下,我只好乖乖的交出了纸条.因为"作风问题"我不能再扮演英雄人物,而改演上场不到一分钟就被乱枪打死的"勇奇媳妇.场下,还经常受到"婆婆的监视和盘问.我就想,让她扮演猎人李勇奇的母亲真是太合适了,她时而表现出的那种超常的眼光,嗅觉和判断能力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在我的事情上,她全然不顾"婆媳"关系的情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宣布处理结果时我得知,那个他出生在上海郊区的一个菜农家庭,入伍不到一年,凭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闯劲,当上了工程兵爆破班班长.本来,他可以象其他要求进步的青年一样:先入党,再提干,然后结婚生子,等到家属团聚,拿到PR(城镇户口)能享受福利(吃商品粮)革命就意味着成功了一半,不少农村兵因此而改变了身份,改变了命运.而他却因为一时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受到军内处分,提前复员回家,怎么检讨也无济于事.而我,却由我父亲的老战友 --一位身经百战的部队领导出面:"军队干部的后代,根红苗正,要看主流嘛"不久便提干并送到军事医校深造.
我是在听关于他的处理决定时记住了他的地址的一刻时决定去看他的.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去.我不相信他象处理结果里说的那么坏.这个决定对我,尤其对他是不公平的.
军校放假,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去找他.当我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找到那个**县**镇**生产队时,已是黄昏时分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阿根,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脚步不由地轻快起来.在空旷田野的小埂上,我这个穿着军装的小女兵显得格外注目.身后跟着一群刚放学的孩子,我一回头,他们便"咯咯"笑着四处逃散.我随手拉住一个小姑娘问她:"知道王阿根的家吗?"小姑娘得意地看了一眼同伴.害羞的点点头,顺从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向一所矮小的农宅.门上还挂着光荣军属的木匾,就是这儿了,我定了定神,叩门.开门的是一位典型江南打扮的中年妇女.看到我,她显得有些慌乱,我忙说:您是王阿根的母亲吧,我是阿根的战友,来看看他.她连忙将我让进屋里."同志啊,真不巧,阿根到镇里去给五保户拿药去了,侬阿好等一歇,辰光勿长的."我仔细地打量这间简陋的小屋:正墙上挂的是毛主席的标准像,他老人家慈眉善眼地笑着.在照片的旁边是立功喜报和阿根穿军装的照片.墙脚有一张单人床,雪白的床单,叠的象刀切豆腐块似的绿军被,枕边是一本翻开的书.随着目光的转移,我发现在床的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革命样板戏小常宝持枪坚决要求上战场的画像.我的心一阵酸楚,有点想哭......
我一边帮着烧火,一边听母亲讲述阿根的故事:他爸死的早,阿根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日子过的满吃力的.阿根从小心就大,十八岁刚满,就想当兵,按上头的政策,独养儿子是不收的,阿根硬劲要去,连夜赶到镇里,部队首长犟勿过伊,走的那天,带着大红花,全村人都去送他.啥人晓的,半年前,让伊回来了......阿根姆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赶紧叉开话题:"阿根喜欢样板戏的?""这张画是阿根从镇上买来的,前几天,东头的阿美姑娘来白相,看中了就要.我想反正也不值几个铜鈿,就给了她.啥人晓得,阿根回来就发脾气,硬劲要我讨回来,真勿好意思.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佟佟"地跳的很快.门开了,阿根高大矫健的身影被夏日的余光罩上了一圈金色的光环.
吃过夜饭,天色已晚,阿根送我回"上海"一路上我们的谈话都很小心.我没有告诉他,我不再演小常宝了;也没有告诉他,我被送到军事医校深造了.他对我说,他又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他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快到家了,黑夜里依稀可以看到军部礼堂顶尖上的那颗五角红星和哨兵持枪巡逻的身影.我的家就在这红墙绿树环绕的大院里.没有穿军装的阿根是进不去的.我们不由自主的在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这条小河据说是苏州河的支流,河水常年混浊不清,逢天阴下雨,时常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们都意识到分手的时刻到了,我鼓起勇气:阿根,那纸条不是我故意上交的,他们逼我,向毛主席保证."阿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那,我回去了?"话虽说了,脚却没有移动.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见面了?"我默认,在心里回答:是的,不会再见了.我的家庭出身,社会背景,现在的身份,今后的前途是不可能和一个菜农的儿子来往的.我本能地退缩,却下意识地摘下头上的无沿军帽.这个动作给了阿根某种暗示,他更加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我真的喜欢你,让我亲你一下吧"我吓坏了:"不可以的,这样要犯错误的,我不能象你那样."他松开了手,异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慢慢的向夜色中走去.我无助地站在那里,委屈,欠疚,不忍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劈头盖脸的向我压来.我哽咽地失声叫到:"阿根"他的身躯抖动了一下,坚定的转身,大步地向我走来,不由分说地张开双臂,四行热泪由心头喷涌而出汇到一起......我不知道,双额相抵算不算是"吻"可是,它来的那么突然,拌着苦涩和沉重.
故事发生在那个荒唐的年代,故事里的我干了不少身不由己的糊涂事.男女之间,彼此传递一张纸条,即使是互相有一些好感,根本算不上"谈恋爱"可在当时不容你申辩就定性了,就毁了你一生的幸福.历史是无法更改的.记忆告诉我,品格如水,流淌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里,只要内心始终保持真诚,善良和爱,你就会拥有一个属于你的无悔无愧的人生.
东西方文化不同,礼节的表达方式亦有所不同.老戴威的吻--就把它当成是一次握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