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传连载】《吞吐大荒》万里云霄一羽毛 (四、京城砺志)

互相提携勉励;为我,为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在海外闯出美好的生活和成功的事业奉献自己的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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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吐大荒》 万里云霄一羽毛

四 京城砺志(1)

作者:傅宁军

    在日本未能尽兴的徐悲鸿回到上海,不久就来到北京。此时,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出现了另外一个关键人物,他就是蔡元培。

    蔡元培,中国知识界举足轻重的巨人。此时身为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本着他“兼收并蓄”的办学方针,在为自己的学校招兵买马。当蔡元培从康有为那儿听说了徐悲鸿之后,毫不犹豫地聘请他出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

    蒋碧微随徐悲鸿一同北上,她在回忆录中对这一段有记载:“蔡先生也是热心而爱才的人,北大没有艺术系,他便专为徐先生设立了一个画法研究会,聘请徐先生担任导师。北大同学中凡是对艺术有兴趣的,都可以参加研究。”

    上海辞书出版社的王震对徐悲鸿研究多年,他得天独厚的条件,是他所在的单位图书馆保存着浩如烟海的旧报刊。他的考证结果与蒋碧微说法大不相同:“一九一八年北大画法研究会成立,徐悲鸿先生经蔡元培提议任导师,有人说,北大画法研究会是蔡元培特意为徐悲鸿先生专门设立的,显然不符合历史事实。”

    我去访问蔡元培之女蔡盎。她同意接受采访后,已经翻阅大部头的《蔡元培文集》,把几篇与北大画法研究会有关的文章找出来。蔡元培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成立时的讲话,其中列举与徐悲鸿同时受聘的导师名单:校内教员有李毅士、钱稻孙、贝季美、冯汉叔,校外名家有陈师曾、贺履之、汤定之、徐悲鸿。

    蔡元培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到北京大学上任,倡导“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组织许多艺术性的团体。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画法研究会成立,蔡元培亲自任会长。六月二十三日,北大画法研究会举行休业式,宣布暑假期间暂时休业。担任会长的蔡元培作了演讲,他说,“本会在暑假中闭会,原非得已。假期中研究画法,最为适宜。现在本校在西山租赁房屋,以为同学避暑之所。西山风景清旷,山水峻秀,研究画法,更有特别兴趣。然赴西山图画部报名,仅有六人。今导师徐悲鸿先生亦决定赴西山避暑,在彼从事研究画法。诸会员盍此机会,同赴西山,又有导师就近指授,互相砥砺,受益匪浅。”

    显然,二十三岁的年轻导师徐悲鸿愿带学生到西山写生,使得蔡元培非常欣慰。北大租赁的房屋在西山碧云寺,虽然画法研究会导师只去了徐悲鸿,但北大其他教授和学生去了不少。与徐悲鸿同行的蒋碧微说:“每当月明星稀,大家三三两两,坐在碧云塔下,石台阶上,听钟声梵唱,谈生平抱负,海阔天空,无所不至。”

    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鸿结识了六十六岁的著名诗人陈散原。

    赫赫有名的陈散原,清末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他曾辅佐父亲开办新政、提倡新学、支持变法。百日维新失败,以诗文抒发积郁心头的愤激之气,在京城久负盛名。徐悲鸿与陈散原一见如故,虽然维新变法时的“陈公子”已是陈老夫子,但他国学知识渊博,诗、书、画俱佳,使徐悲鸿想起去世的父亲,备感亲切。

    陈散原也很欣赏徐悲鸿,认定徐悲鸿是可造之才,让他与自己儿子交朋友。这个名扬京城的“学者之家”向徐悲鸿敞开大门。陈散原后代非同小可。长子陈师曾是著名画家,号称北京画坛首领,次子陈寅恪是著名历史学家。

    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聘请的导师中,就有比徐悲鸿年长十九岁的陈师曾。他曾赴日留学,任江西省教育厅长,后至北京任教育部编纂,倡导成立中国画研究会。他的山水画既重视传统技法,又能推出新意,他画出《北京风俗画》三十四篇,描述了劳苦大众的贫寒生活。陈师曾与徐悲鸿谈诗论画,极为投缘,痛感中国绘画自明清以来,临摹代替创作,陈陈相袭,了无生气,不革新就没有出路。早年留学日本的陈师曾,鼓励徐悲鸿说,你比我年轻,要到法国去!我们一起来改革中国绘画!

    可惜一九二三年陈师曾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七岁,梁启超叹为“中国文化界的地震”。后来徐悲鸿留法回国,专程看望陈散原老人,画了一幅题为《诗人陈散原像》的油画,画出了一位国学大师的气度,也铭刻着他对陈师曾的怀念。

    可以说,蔡元培把徐悲鸿请进北大,实际上给予徐悲鸿的最大影响,是把他从“绘画中国”引导到“现实中国”里来,使他不再只是一个书斋画家,不仅对于绘画技法,也对于自身民族历史命运产生了深深的忧患。

    徐悲鸿在北京大学找到符合自己气质理想的氛围。此时是“五四”运动前夕,知识界精英云集北大。陈独秀由上海而至北京,以《新青年》等著名刊物传播变革中国的理念。北大校园思潮奔腾,仿佛是中国新文化的思想中心。

    当徐悲鸿在北京新文化思潮中脱胎换骨时,京剧改革也紧锣密鼓地拉开了帷幕。是墨守陈规,还是锐意革新,梅兰芳选择了后者。

    徐悲鸿从上海到北京前,康有为给他大弟子罗瘿公写了信,罗瘿公是著名编剧与诗人,在京城有名士的人缘。他曾包下戏院头几排座位,请朋友看戏,徐悲鸿也在被邀之列,因此他头一次亲眼目睹了梅兰芳的京戏。

    梅兰芳比徐悲鸿只大一岁,但名气却有天壤之别。不过,梅兰芳喜欢画点梅兰竹菊,对含而不露的徐悲鸿大为钦佩,与他谈画论艺。当梅兰芳推出新戏《天女散花》,徐悲鸿对其中大胆创新的艺术理念大为赞赏。当罗瘿公出面,请徐悲鸿给梅兰芳画像时,徐悲鸿一口应承,并且许诺,他将尝试用一种新的画法。

《吞吐大荒》 万里云霄一羽毛
四 京城砺志(2)

    在徐悲鸿《天女散花图》中,一片云海中升腾而出的天女,俏丽的脸部是西洋写真画法,眉眼神态呼之欲出,给人一种诗意想像。但是天女的服饰与花纹,则用了国画的勾勒手法,似乎随舞飘动。徐悲鸿题款: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戊午暮春为畹华写其风流曼妙、天女散花之影。江南徐悲鸿

    梅畹华,是梅兰芳原名,当时人称畹华大师。在《天女散花》这出创新戏目中,梅兰芳敢走前人未走之路,第一次突破程式的束缚,在京剧中糅进了绸舞。伴随激越的琴弦与鼓点,大红长绸在台面上伸展翻卷,观众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

    碎步小走的女性形象,竟然也能大起大落、狂放不羁!

    徐悲鸿将绸舞的飘逸瞬间在宣纸上定格。

    在《天女散花图》上题字的,不光是徐悲鸿,还有罗瘿公。罗瘿公久居京城,阅画无数,而徐悲鸿这幅画让他感到不曾有过的畅快,便提笔题诗一首:后人欲识梅郎面,无术灵方更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焉知天女在人间。

    罗瘿公牵线搭桥的一段佳话,蒋碧微曾不屑地写成“为戏子捧场”。而把梅兰芳这样的京剧艺术家看作“戏子”,似乎仍是下九流的角色,不是陈腐之极,就是知识欠缺。何况蒋碧微如此形容梅兰芳,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京剧在国际上被视为中华国粹,在台湾也备受推崇,梅兰芳早已是举世公认的京剧表演大师。

    但是很不幸,无知者不只在海峡对岸。“文革”动乱,也有人把梅兰芳骂成“戏子”,这幅画被人从梅家老宅墙壁拆下劫走。所幸“文革”结束,这幅画竟在某个仓库角落被发现,幸运地躲过灭顶之灾,而今陈列在梅兰芳纪念馆。

    徐悲鸿也喜欢唱京剧,有时画画,画得高兴了,他会哼几句。有一回在北平家中聚会,徐悲鸿一时兴起,唱了一段京剧老生西皮二簧,味道醇正,中气十足,在座的朋友大惊。徐悲鸿说,画画要很熟练,就好像唱戏,熟能生巧,巧能成精。徐悲鸿的话简单,有的人觉得没什么意思,但喜爱京剧的人,就会有无限感慨,知道徐悲鸿用京剧来比喻画画,“我画画,跟梅兰芳唱戏一样,熟练才能精彩。”

    绘画与京剧一样,不变革就没有出路。

    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保存着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一本刊物《绘学》。翻开刊物的目录,第一页就是徐悲鸿的画作《搏狮图》,一个裸体男子赤手空拳,与一只张大嘴的狮子搏斗。徐悲鸿用画笔印证自己的思想轨迹。

    近朱者赤。人们惊讶地发现,徐悲鸿不仅是个凭画笔吃饭的画匠,居然也怀揣着一大堆改变中国文化的革命思想。在北大画法研究会,徐悲鸿慷慨激昂:“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颓废原因是“守旧”。他发表《中国画改良论》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这番高昂的改革呼声,虽然振聋发聩,但也不免让人担着心。与其说,这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导师的美术主张,不如说这更像一个美术青年的留学宣言。因为此时,徐悲鸿正向北洋政府申请官派出国名额。

                      

    徐悲鸿能否去法国,决定其命运的,是一个叫傅增湘的人。

    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傅增湘的名字不可或缺。傅增湘是清末进士,思想开明,力主教育救国。他曾创办中国第一个女子师范学堂,民国初年出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在他的任内倡导国语拼音的实施,主持向欧洲派遣留学生。

    如同任何一个求见高官的青年人一样,徐悲鸿认识傅增湘,但傅增湘对徐悲鸿一无所知。据傅增湘孙子傅延年说:“徐悲鸿先生当年和我祖父素不相识,他手持着康有为先生写的一封介绍信,请北京的罗瘿公先生引路,拜访了我祖父。祖父只说了一句话,能不能看看你的画。徐悲鸿带去的画,我祖父非常喜欢,鼓励他说,你画得很好,很有发展的前途。徐先生提出来,希望我祖父帮助他争取出国留学名额。”

    傅增湘让徐悲鸿在北京等一等,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等战事结束,会给他个机会。当徐悲鸿得知,一战结束后的第一批中国赴法留学生名单,只有刘半农与朱家骅,没有徐悲鸿,马上给傅增湘写了封信,措词激烈,口气尖刻。

    据蒋碧微说:“同在北大任教的朱家骅先生,将从北平启程赴欧洲,徐先生一听朱先生要动身了,马上就去见傅增湘先生,问他为什么朱先生走了,我还不能成行?傅先生劝他不用着急。徐先生回家,为这件事还很不高兴。”

    徐悲鸿年轻气盛,求学心切,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一个年轻人直接指责教育总长,傅增湘当然不快。但傅增湘毕竟胸襟开阔,蔡元培与罗瘿公出面说情,也就释然了。事实说明,傅增湘毕竟是爱才的,他并没有卡徐悲鸿,还是秉公办事,把徐悲鸿列入第二批赴法留学的名单。徐悲鸿知道误会了傅增湘,深感羞愧。

    傅延年虽是傅增湘的孙子辈,但他很早就听家人说过。傅延年说:“这件事其实我祖父并没放在心上,是力所能及的一种帮助,但是徐先生很重感情,他曾经和很多人说过,和廖静文先生也讲过,他说他永世不忘。”

    二○○五年二月的一天,北京仍然是朔风不止,寒气逼人。我随傅延年来到北京图书馆,即现在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寻访一幅未曾公开发表过的油画。画的作者是徐悲鸿,而画中的人物则是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傅增湘。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傅增湘夫人把这幅肖像画连同一大批图书,赠给北京图书馆。我能一饱眼福,是因为傅延年作为傅增湘直系亲属,向中国国家图书馆申请,写下担保字具。当保管员戴着白手套,从仓库把油画捧出来。傅延年激动不已:“这幅画过去就挂在爷爷的书房,对我们来说非常亲切。这幅画上的书案,是当年爷爷书房的书案,我印象最深了。我们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到爷爷书房,给他拜年的嘛。”

    徐悲鸿给傅增湘画的这幅肖像,画得很传神。具体作画是在哪一年,傅延年找出傅增湘的《藏园日记》,查到傅增湘当年的记载:

    甲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徐悲鸿来,谈至五点乃去,此人新周历法、德、意、俄诸国,开画展颇声动一时,倾来欲为余写小像,故定新正初二三四日下午来。”“除夕。二点后,徐悲鸿来,为写炭笔小像,薄暮乃成,神采恒似目,作诗一首赠之。”

    己亥年,“正月初二日。午后徐悲鸿来画像,薄暮乃去。”“初三日。下午悲鸿来对写,近暮乃罢。初三。夜宴徐君于园中,约梦麟、适之等同饮,二时乃散。”“初四日。悲鸿来画像,暮乃去。”“初五日。徐君来画像,一时许,脱稿。”(标点系本书作者加)

    时间是一九三五年底至一九三六年初,徐悲鸿专程北上看望退休家居的傅增湘,花了六天时间给他画了肖像。而徐悲鸿上门找过傅增湘求助留学之事,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徐悲鸿此时再度登门送画,绝不是什么交换,而是感恩之举。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欧洲的战争平息,中国选派留学生计划又启动了。徐悲鸿再次求见傅增湘。傅增湘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叫他热血沸腾:“好了,你现在可以出国了。”果然,傅增湘不计前嫌,给徐悲鸿争取到官费生赴法留学名额。

    一九一九年三月,回到上海与家人告别的徐悲鸿携蒋碧微,登上赴法国的轮船。一个立志改革中国绘画艺术的年轻人,一个昔日的农家子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去向往已久的巴黎,亲眼看看伦勃朗、鲁本斯、米勒、德拉克洛瓦、提香、安格尔……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西方大师们的原作,看看引领西方艺术潮流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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