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千年白狐让我想起一个瓷器(北京话哥们儿的意思)的故事。
跟这位瓷器的交情就不费笔墨了,反正关系不错。这个哥们儿是个小儒商,有点儿钱,谈不上富贵。模样儿只能说端正,离英俊潇洒还有距离,人倒是长得高高大大。此君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一肚子墨水自不必说,琴棋书画及各类奇技淫巧虽不甚精但都有涉猎,关键是极其仗义,交友甚广,也注定了挣不了大钱,因为不够黑始终抹不开面子。
那是九九年的事儿了。他跟他老婆离婚了,原因是他老婆在美国读完书死活不愿意回来他也硬绷着不想去,最后落了俗套演了出儿大撒把。他曾困惑地问过我:当初都许过愿要天长地久,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退一步呢?难道说真是缘分不够?这问题大家伙儿脑子转筋想了千百年了,所以指望我给个答案就太不现实了。退一万步说即使知道答案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往后谁跟谁都没关系了,两口子到是没为分财产打架,因为这哥们儿不太在乎钱。他把大部分钱换成美金交给前丈母娘,说虽然离了,毕竟夫妻一场,她一人在外怪不容易的,自己以后帮不上什么了,老外也不一定有谱儿,自己手里有点儿钱毕竟心里踏实点儿,出国本来就是奔着幸福去的不是找罪受的云云。据他说一番话说得老太太泪眼婆娑的,就恨自己没第二个女儿再嫁给他。这两位虽然没一起走到头儿可收场总算收得漂亮,虽然觉着老太太的反应这段儿丫有点儿演绎了,想当然地把自己归到“可耐可耐,人见人爱”那一堆儿里了,可也不能找老太太对证去。
婚是离得平平静静,可看得出来人还是颓了,暂时找不着方向了。朋友就是用来宽心的,为了排忧解愁我就勾搭他一起上联众玩锄大地。我们俩经常是坐一桌儿,相互通着电话报报手里的牌,琢磨着谁先跑,谁掩护,关谁,怎么关,而且还不能露了马脚。有一天我们这桌儿上有个女孩儿,大概是看过些测字儿算命的书,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把我们另外三个人的名字挨个点评一遍,结论是:俗!恶俗!没一个能成大事儿的。虽然这业余巫婆儿预言的跟现实确实相差不到哪儿去,那我们也不能容忍这辈子就这么被一个丫头给说中了。我和瓷器也开始贫,一起挤兑这丫头。看来这姑娘在联众混了有些日子了,人缘儿很不错,一会儿招来一帮人站在她身后跟我们开练。双方你来我往地互不相让。我有句话说得太过了,她一生气强行退出了。在大厅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先给她道了个歉,说无论怎么着跟女士斗嘴也不是汉子所为,之所以还了两句嘴是因为我们确实是有志青年,目前虽尚无建树但奋发向上之心犹存,虽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如果姑娘你真对命相有所研究的话还望指点一二,及时拨乱反正令我辈迷途知返也算是积德行善。还说我天生的嘴上无德,枉费了劳动人民省吃俭用花在我身上让我受教育的钱,猴儿戴草帽儿怎么装也不象个人,别跟我一般见识等等,结果是用把我搞臭的手段凸显了他的绅士风度。那会儿他脸上肯定闪现着四个大字:重色轻友!尽释前嫌,破涕为笑,握手言欢,大家又坐在一起接着玩儿。
这姑娘说话有点神神叨叨的,时而天真烂漫,时而老气横秋,并且这种变化之间时常缺乏过渡,剑走偏锋,都不是常人的路数,听到耳朵里脑子得生生地拐个弯才能影影绰绰地明白她在说什么,还不敢肯定就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好在是网上,本来说话节拍就差着,大家答非所问,似是而非的也能凭空制造出一种热烈气氛。
我和瓷器私下里一起议论过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甚至猜测她精神是否不太正常,因为平常熟悉的类型都套不上。好奇心杀死猫,我们俩开玩笑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她泡上深入了解一下。这之后大家经常在网上凑在一起玩儿,打牌到不怎么太上心,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机锋,臭贫。渐渐地,这两位的话越来越少,把我一个人撂台上演独角戏了,心里就知道快有故事了。
有一天瓷器给我 打电话说他和她今天见面了,互相把对方给办了。虽然肥水没流了外人田,虽然早有预感,心里还是有点儿酸溜溜的。我说也好,省得我惦记了。他说想让我们见见,我说也好,别惦记了半天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约在上岛,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头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感觉有点儿晕,姑娘大概二十二、三岁,半边儿脸被头发遮住了,不是特漂亮,眼睛介于大小之间,老像是半眯着,柔若无骨地靠在瓷器胳膊上,就跟他们已经认识多少年了似的。我头一个反应是:见着狐仙儿本人了。整个人形好像没有明确的边界,那股媚劲儿你要是仔细盯着看就没了,可一转眼就飘在你周围。旁边的男人有意无意地一眼一眼往这桌看。那天晚上大家聊得不错,她是混演艺圈儿的,二流里小有名气。看过那会儿电视剧的人虽然不一定叫得上她的名字,但大概齐知道这个人。瓷器也不像平时那样伶牙俐齿的,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儿里散发的全是让我浑身往下掉米粒儿的温柔,让我感觉自己有点儿多余。
这之后他们发展的好像挺快,但整个进程已经脱离了我的视线。直到有一天瓷器约我喝酒。酒桌儿上他说:我有点儿想不清楚了。我问有什么想不清楚的。他说他爱上她了。我说这合法合理呀,那她爱你吗?他说爱,如果不爱的话反而简单了。我说朗情妾意这还不够清楚?他说可是他不能娶她。我说只要她愿意,不娶就不娶呗,不结婚俩人儿也能过一辈子,你结婚不也离了吗?他说可是不娶她他心里难受,因为早晚还得娶一个因为不可能耍单儿耍一辈子因为他妈头一个就得跟他过不去。明知道有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女人飘在外面可生生得断了念想儿心就觉着碎了。我说不带这么两头儿堵的,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是不是她要不是演戏的而是读书的你就会娶她呢?他说那肯定。我问他那你在你认识的那些读书的里头碰见过你想娶的吗?他说没有。她的情义自己心知肚明,可心里那道坎儿有时候就是过不去。时不常地想起老话儿里书生跟狐仙儿的故事,以前觉得这书生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轮到自己身上还不如书生呢,人家那好歹是人鬼恋,隔着生死线呢。现在新社会都那么多年了,自己脑子里那点儿封建残余怎么就清除不了呢?我本来还想劝劝他诸如爱情是心灵的撞击,门当户对要不得,人生路上手拉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什么的,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事儿搁我身上恐怕自己也下不了决心,话就咽肚子里了。酒喝得比较闷,而且都高了。
之后有一天她打电话跟我说最近他一直躲着她,心里很郁闷。我特装孙子地表示了一下惊讶,然后问她到底爱上这哥们儿什么了。她说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铁了心死活要扎一大款,论钱财他跟踪在她周围的那些人比起来简直就是赤贫,当初和我们搭葛上就是觉得这跟两块料逗逗咳嗽还有点儿意思,没打算怎么着,可没承想现在把自己给搭进去了,灭顶之灾,万劫不复。当初豆蔻年华的时候心里也描红模子勾画过白马王子的形象,后来进了圈儿里心里就乱了,觉着男人都是狼,还是带色儿的。现在自己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可心里箍得紧紧的,时时刻刻没忘了阶级斗争,一个字儿:累!碰上他以后这口气儿就泄了,脑子里心里也清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男人。什么也不图,就是愿意跟他待着,觉着踏实。用不着说一句话转八个圈子,她就说她想说的,她说什么他都懂,他说什么她都爱听。两个人又像夫妻又像情人又像兄妹又像父女又像母子,一句话就是爱傻了,以前对男人的种种要求在他身上都不管用了,无论他怎么对她都是天经地义。她一直纳闷儿两个人怎么能熟成这样儿,恍恍惚惚觉得上辈子两个人可能就不清不楚。也许是孟婆熬汤的时候少放了作料,所以现在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地还能想起些前缘旧事来。我开玩笑说如果你们上辈子就苟且的话那这辈子就有点儿玄,极端的小概率事件。她好象听出点儿什么但没接着往下问。我说用不用我问问他,她说用不着,你就当自己是根儿桩子,立在那儿听就行了。能感觉出来他的犹豫和迟疑,知道原因大概是什么,可无力回天。看着他有时候心事重重的样子心疼得厉害。也想过狠下心来自己掉头离去,可是不成,心跟自己过不去,老是重复一句话:你要是把他放过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套句俗话就是上辈子欠了他了,这辈子他来收帐来了。现在自己的心情就像十冬腊月杨白劳躲在破茅草屋里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黄世仁什么时候来敲门。虽然知道没味儿我还是说不至于不至于,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还得继续,卤水可千万喝不得,一定得坚持到大春儿带着子弟兵们打回来。
长话短说,后来他下了决心。没哭没闹没上吊,两个人平静而又伤心地分手了。我和他都认为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因为分分合合的也见得多了。可谁也没想到她真听了自己的心说的话了。这哥们儿老泪纵横地说:说男人不是东西不一定全对,可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为这么一个不是东西的搭上一条命真是不值。
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拉着他上联众就好了,可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呢?
这故事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的,就一个字儿:俗!就像这首歌儿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故事,也不会听完觉着心酸落泪了。
(写之前问过这哥们儿我能写吗?他说你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