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百岁老人
这真的是一种荣耀,我们家也出了一位百岁老人,她就是我的老外婆,她是1907年出生的,今年正好100岁。
外婆出生的时候,属于清朝(1644年—1911年统治中国)末年,年轻的
时候,虽然已经是民国,但是民间仍然盛行流行了几千年的女子缠小脚,而出身富贵的人家的女子尤其要有一对“三寸金莲”一样的小脚,不然,即丢家人的脸,也很难嫁得出去。
在100年前,中国的妇女判断自己是否美丽,其最主要的标准并不是拥有美丽的容貌、丰满的身材,而是自己的脚小不小,“三寸金莲”就是对当时妇女审美的一种评断。所以,出生在富裕的农民家庭的外婆也未能幸免,只是因为母亲的娇惯而没有好好的做功课,所以,外婆的脚虽说是缠过的,但是并不像奶奶的脚那样小,那样的像一个裹好的粽子。
外婆是美丽的。听妈妈讲,外婆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娇小姐,年轻时候是非常漂亮的,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白皮肤,苗条的身材。而外公则是当地仅有的几个读书人中的一个,瘦弱而文雅,从来也干不了农田里的活,以教书为生。所以,在娘家娇生惯养的外婆嫁到夫家后,成了一个真正的当家人,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靠外婆来打理的,不仅要管理孩子,管理家政,解决与邻里之间的纠纷,尽管操着一双小脚,她的身影还在农忙时也时常出现在田地里。
从我记事起,外公就不在了,据说是大跃进的时候饿死了。而外婆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我们家居住,为的是替工作繁忙的父母照顾我们姊妹四人。但是,也常常有外婆带我们回到农村去生活的日子,那多是外婆为了照顾在家乡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照顾那些将要出生的小孙孙们。而那时,外婆也就五十多岁。虽然住在城市里,但是她仍然是喜欢穿那种那个时代农村妇女爱穿的带大襟的衣服,冬天常常是黑色的或者是深蓝色的,夏天大多是白色的,有时也做一两件玉色的。当然,外婆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她自己剪裁并用手工缝制的,那个时候市场上没有买合适她穿的尖脚老婆鞋,更没有那早过了时的带大襟的上衣和水井要的裤子。但是这些看起来很不上眼的衣服,穿在外婆身上,却总是那么的合体,那么的耐看。
那时候,因为房屋有限,父母不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由外婆照管的,我们的生存技能,做人原则以及烹饪,清洁和缝纫等技术也都是外婆言传身教的。外婆基本上是一个对孩子比较严厉的人,对于是孙子辈的我们,外婆管理的也相当严厉,犯了错的时候,挨竹掸子抽,巴掌打也是常有的,而且等父母回来告状的事情也是家常便饭,从不隐瞒。因而,我们姊妹四个,都是对于大人即惧又怕的,基本上是不敢明目张胆的犯家规,做错事的。
但是外婆也是很有耐心的一个,她对于不解事理的我们在教育上很有一套办法,讲故事,表扬,鼓励,有时甚至用上了讽刺打击,但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是真正的怕她,而遇到事情时都愿意把她当靠山。
外婆是善良的。记忆中有很多次,小时候住的院子里来了乞丐,她都是从家里端出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请他们吃饱,然后送他们走。虽然那时候家里也并不富裕。而那时家里逢年过节杀鸡宰鸭都得自己动手,外婆有一支曲子,是专门唱给那些即将丧命的小动物的。记得一首唱给鸡的曲子是这样的:“鸡呀鸡,你别屈,你生来,本就是,人世间的一道菜,几天我杀你,投胎做人去。”每当外婆杀鸡时都听她唱这首歌给将死的动物。可见外婆的善良。
外婆是爱家的。外婆共有五个儿女,因为外公的早逝,外婆即要抚养自己的最小的两个没有成年的儿女,还要承担照顾我们姊妹四个的责任,后来两个儿子接连成家,每当两个舅妈要生孩子的时候,便是外婆最忙碌的时间。她要带着我们回到家乡,照顾将要生产的儿媳们。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是将那两个儿媳妇当成了家里的功臣来伺候的,为她们端吃端喝,倒秽物,为婴儿洗尿布。月子里的妇女是挑剔和神经质的,外婆从不怪罪,而是尽力的满足她们的需求。她把照顾儿媳生产看作是自己的责任,虽然外婆知道并从来也不指望她们给她养老。
外婆是聪明的。生于上个世纪初的外婆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但是却能给我们讲过很多的故事,而且讲的时候都是出口成章,似背诵诗篇。梁山伯与祝英台,王三姐,以及水浒传,三国刘备诸葛亮等都是首先从外婆那里听来的,而且都是顺口溜,很是优美。妈妈讲外婆年轻时爱看戏,她的故事都来自戏文,而其实她讲故事时的顺口溜也都是戏文的原文,可见外婆记忆力的惊人。我们常说,假如外婆要是有文化,那可是不得了!
外婆是能干的。外婆在村子里很受人们的尊敬,其主要原因是她做事有主见。常常是这样,在外婆的家乡小村子里,每到晚饭的时分,村里的人们就自发的端着饭菜聚集到我们家的门前,边吃边讨论村子里的新闻,还起哄让我们姐妹表演节目,而外婆的出现就是大家到这里聚集的原因,她总是给人主意,让人开心,当然少不了给这些乡亲们讲一些城市里的风俗习惯。连已经成人的舅舅们也仍然是遇事要靠母亲撑腰的。我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因为需要作业本,家里又没有钱买,外婆就到街上买了廉价的大张白纸,将它们裁开,自己用针线装订,然后对于不太整齐的边沿,外婆有自己的方法,她捡来一块木板,将订好的本子放在地上,在将木板平整的一边压在本子的边上,使用做饭用的菜刀,一刀一刀的将不齐整的边沿砌平,经过外婆的修整,一个土方法订出的作用本子就变得有模有样,漂亮整洁。外婆讲,她过去就经常这样帮外公订本子。她帮我们订本子时肯定是在想死去的外公,我们那时不懂,现在想来,外公死后,外婆一个人生活了半个世纪,也真是够苦的了。
外婆教会了我们做饭。外婆是典型的河南人,会做很多的家乡饭。手擀面是外婆的一绝,她做的手擀面不像其它人做的,太过柔软,做不了捞面。外婆的手擀面是柔中带筋,可做汤面,也可做捞面,卤面,正面和炒面。她的秘诀就是将面和的硬一些,醒的久一些。正写着,我仿佛看到外婆正在使用长长的干面杖。在我家的一个中间都凹下去了的大案板上个擀面条,而且还是她最喜欢吃的绿豆面条。
饺子是小时候我们家比较奢侈的饭食,只有过年过节,外婆才会给我们包饺子。而这饺子馅常常是肥猪肉掺萝卜,内加大葱,偶尔的加一些白菜,闻起来都让人流口水。而包饺子属于技术性比较强的工作,从准备馅子,和面,擀皮到包饺子,都是比较复杂的程序,常常是为了一顿饭,一家人要忙半天。我们姐妹的包饺子技术都很不错,这要感谢外婆的调教。剁肉馅,外婆的方法是先将大块的肉切碎,让后将洗净的大葱横身在案板上用大刀侧面将其拍扁,然后尽可能的切碎,将其混合到切好的小肉块中,一切在拈板上剁,要横剁剁,竖剁剁,不断的改变方向,并将它们反复的在拈板上折叠,直到肉碎葱也碎,分不出葱和肉来便可收盆备用。
而萝卜馅子,外婆的方法是先将萝卜切片,放在滚水里煮,等煮熟了,就将它们捞起,控水,然后使用干净的纱布将熟萝卜片包裹,然后用力挤压纱布,将残余在萝卜里的水挤干净,再将已经挤碎了的萝卜放在拈板上剁碎,然后与肉馅混合,放上盐和喜欢的香料,浇上香油,这馅子便做成了。而对于馅子的味道,外婆是用鼻子闻的,连咸淡的适度与否,也是闻出来的,这个技术我至今没有学到,我是得亲口尝一尝才好的。有时候对于生的肉食,口尝的确不是一个好方法,但是谁让自己鼻子不灵呢?
和面,外婆也有自己的理论。饺子面要早一点和好,不软不硬,放在一边醒着,等用时才筋。然后是将大块的面分为若干部分,将这些小面块揉光,成细条,然后用刀转着将其切成小块,再将这些小块用手掌压扁,备用。而擀皮子,外婆的技术是两只手同时放在擀面杖上,边擀边转,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个中间厚,周边薄的圆圆的饺子叶儿就擀好了,我们姐妹都学到了外婆的这手绝活,擀起饺子皮来又快又好,很让同伴们钦佩。而父亲的从部队学来的一支手使用擀面杖,一只手移动饺子皮的技术,我们虽然很是羡慕,但始终是没有学到。直到如今,我们有时仍然尝试父亲的方法,但是始终是不得要领,仍然回到外婆的方法上来。关于擀皮,外婆还有另外一个绝招,就是擀混沌皮。其实很简单,就像擀面条,但是不可放太多的面粉,为的是包起混沌来可以顺利的将对折黏着。主要的切的功夫,将面皮切成梯形,很是美观。当然,擀馄饨皮需要大面板和长的擀面杖,而饺子皮则是小的面板和短小的擀面杖即可。
外婆的饺子与父亲的饺子不一样,父亲的饺子是一个个站立的,排起队来就像一个个整装待发的士兵,而外婆的饺子是一个个有棱有角的躺着的,就像是刚出箱的串串元宝,富丽堂皇。我们记忆最深的是外婆包的圆饺子,看起来就像是真元宝,外婆每次包饺子的时候都会包上几个,并讲那个人吃上了这元宝饺子,便是最有福气的。因此,我们几个都希望自己吃上这有福气的饺子。而外婆的混沌在我们家是领导一切的,连父亲也是跟着外婆走的。在包饺子的技术上,我们姊妹开始将外婆和父亲的技艺都学到了手,甚至还在想办法将这技艺传给我们的下一代,让它经久不衰,假如我们在教子上能够像外婆一样成功的话。
外婆教会了我们做针线。其实,我们学到的也就是一些皮毛,是一般的使用针线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工作,当然,重要的是学会了拆洗被子。外婆教的缝被子的方法极妙,是那种在正反两面看起来针脚都很细小的,但是却是称得上粗针大麻线的,外婆教我们利用棉絮的厚度来掩盖粗大的针脚。也曾学习过纳鞋底,做鞋垫,但是终归是缺少练习,而没有真正的掌握,只有姐姐真正学会了做衣服,而且要比外婆的技术略高一筹:她使用缝纫机。
外婆的一生是勤劳的。不识字的外婆抚养了自己的五个孩子,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人人都有文化。外婆还养育了我们姊妹四个,而我们也是在外婆的教育下努力读书的人。等我们一个个的长大,外婆又在八十岁高龄,帮她自己的小女儿带孩子,将自己最小的外孙女教养成一个大学生。如今,100岁的老外婆仍然健康的生活着,与自己心爱的小女儿一家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我去年夏天回国,见到了近百岁的老外婆,她一如既往的消瘦,一如既往的硬朗,但是行动却是迟缓了许多,无论是身体上,还是语言上。过往善谈的老外婆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可能是年老脑细胞的退化,也可能是多次不严重的小型的脑中风,更可能是目前流行的老年痴呆症,总之,老外婆变了,远不似过去灵敏,远不如过去健谈,但是让我感动的是,老外婆仍然认出了我,并邀我驻下,尽管她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并不是十分的清楚。她的言谈中我感到了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她年青的时候,停留在了她的家乡,那个温馨的河南农村的小村庄。
外婆的一生也是幸运的,她生活了两个世纪,三个朝代,在农村度过了青壮年时代,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而且,无论生活在那里,老外婆都是生活的主人,都是那个当家的人。她的辛勤挣得了她的子子孙孙的敬爱,她的智慧为宗家培养了一代代的优秀儿女,也为自己的老年生活带来了很多的方便:老外婆在四十多岁上生下了最小的女儿,连邻居们都觉得好奇:“那么大的年纪还生孩子,不怕辛苦啊?”老外婆讲:“我就指望这个小女儿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呢。”而事实正是如此,如今,年已百岁的老外婆,靠的就是她的这个小女儿,因为只有她在五姊妹中还算年青力壮,才有精力照顾这位百岁老寿星。
老外婆的长寿与她本人个性的淡泊和开朗有很大的关系。再大的事情,老外婆都能够在短暂的激动之后泰然处之。试想,正当壮年时丧夫,独自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她,假如没有豁达的心胸,怎可以在不孝的儿孙的争吵中生存?而在两年前,九十八岁高龄的她又送走了自己的大女儿,在家人实在满不过她后,老人大哭了一场,也就将这事放在了脑后。老外婆不贪富贵,无欲无求,只要有她的一碗饭,一件衣,她便是乐乐呵呵。老太太也善于交友,无论是在家乡,还是跟随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都能很快的结交很多可以聊天说话的朋友,就是在晚年,她住在小女儿家,邻里们家里的老太太们也都成了她的朋友。
是啊,豁达,开朗,淡泊,友善, 这才是长寿的秘诀。
追梦 于 美国俄勒冈州尤金市家中
Thursday, January 4,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