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孟琳的回信之二:
亲爱的孟琳师妹:
真的真的很高兴收到你发来的贺卡和新生儿子的照片。不敢相信我们上次通信已是半年之前的事情了。看样子小家伙是等不及当金猪便揪着狗尾巴出来了。狗尾续貂,这孩子看样子发不了大财,但可以做小官僚的了。 恭喜你和你先生,你们已经完成了历史所赋予你们的最重要的使命——为人类的繁衍传宗接代!
师兄这半年除了偶尔插科打诨来调剂生活,便是没黑没夜地工作,拼命地为老婆挣脂粉钱、为将来的孩子攒奶粉钱(苦啊!)。我坚信上帝在我们的基因里做了手脚,让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便开始喜欢孩子,都由不得你,再大的男人也会变得婆婆妈妈的。我们也在积极筹备,看看上帝今年会送给我们一个怎样的天使。朋友告诉我们两句名言,一句说“生女儿要富养,生儿子要穷养”,另一句说“养儿子,只要看好自己家的儿子就行了;养女儿却得看好天下所有人的儿子”, 想想看是不是很有道理?
看样子你和你先生花了不少心思给儿子起名字呢!很有学问!新加坡人的中文名字总是很书卷气,比咱们大陆的阿狗阿猫好多了。我们的先人们讲“席不正,不坐”, 名字比座位更重要,当然要“名不雅不叫”——我有个朋友原名叫“胡丽菁”,被人叫了一辈子的“狐狸精”,到美国来后马上改称“ Lily Hu ”,只有我偶尔打趣她唤其 “Foxy”. 我一直很喜欢新加坡那个地方,华人都很有教养,尤其是女孩子们,政府的新权威主义也是我所推崇之至的,真羡慕你们能在那里养育后代。
上次通信,师兄建议你改名字,并扬言我也要改名字,看样子我们俩儿谁都没改啊!我想接着跟你探讨有关名字的事,逗师妹一笑,省得你得产后忧郁症,呵呵。
起名字真是件费脑筋的事。我们家族和你们家族一样,辈分排的很清楚(你好象没用辈分啊!大逆不道!),这样我们名字的前两个字在几百年前就被老祖先给定好了,唯一能做点手脚的是最后一个字。我父母翻遍了字典给我起了一个笔画巨多的名字,很多人不认识,每次考试我光写名字都比别人慢半天。我在琉璃厂刻我的玉玺,刻字师傅一个劲儿地摇头“累死我了,亏了!亏了!” ,我忙不迭地给人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地。都怪我爸。” 这个字当然不是“苇”字。
上次的信中我信口开河地解释我这个冗长的网名的来源,都是玩笑的话。以前上网聊天的时候,我用过各种各样的网名,有杀气腾腾的,也有含情脉脉的。来文学城“掺和”的时候,觉得应该用个比较牛、比较酷的名字。好名字都让人抢光了,我就想用“伪行者”或“假行僧”,但都觉得太直白,便用了“一苇渡江的行者”来鱼目混珠。一开始大家叫我“行者”,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秃头和尚。混得熟络了,便有人亲切地叫我“一苇”,我很喜欢这个昵称。这个“苇”字是很有讲究的,也是师兄所刻意追求的。现在就允许师兄卖弄一番(要不然,我怎么是你师兄呢!):
从某个时代起,人们把芦苇和“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涧竹笋归为难兄难弟, 斥其为“头重脚轻根基浅”(呵呵,“嘴尖皮厚腹中空”、“头重脚轻根基浅” 其实万分贴切地描述了师兄的职业特点啊!妙不可言!),其实芦苇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远远要比这久远的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连余秋雨和邓丽君都知道的《诗经 ∙ 秦风 》 之《蒹葭》篇中所唱的正是俺草根们的芦苇啊! 蒹葭,不过是俺落魄之前的头衔。河边苇丛深深,白露苍苍,秋风习习,几千年前,我就站在这里,翘首眺望,心绪难平:真情难得、知音难觅、仕途坎坷、人生幻灭,理想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走过,路过,却不得不错过,“ 那些风景, 我只能远远地欣赏和关怀,偶尔忍不住回头顾盼,也要装作不经意,入不得法眼的过眼烟云”。。。
自《诗三百》而下,芦苇便以其本来面目直接入诗,伴随着中国文人的怀乡情节,奔流而出,浩浩荡荡。师兄的名字“一苇”两个字竟然也被诗人们反复直接咏叹: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白居易《风雨晚泊》)
“故国情多,对溪山、都是离绪。但一川烟苇,恨满西陵归路。”(姜夔《越女镜心》)
“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贯休《秋末》)
“苇汀芦岸,落霞残照,时有鸥来去。一杯渺渺怀今古。”(吴潜《青玉案》)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将这样一个有学问的名字送给了师兄。我打算一直用下去,将来有了儿子或女儿,名字里也一定用上这个字(浙江有位文化大家,老人叫叶一苇,希望他和他的后人不介意我的冒犯)。
以上是企图在师妹面前卖弄两句。下面讲些严肃的话题。
西方哲人 Blaise Pascal 在其巨著《思想录》( Pensées )称人不过是一株思考的芦苇( Man is but a reed, the most weak in nature, but he is a thinking weed ),但“我们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这其实是师兄喜欢这个名字的真实原因。我微不足道,但我思考,我坚韧,我不屈服( “ The little weed, bending to the force of the wind, soon stood upright again when the storm has passed over. --- 伊索寓言)。
师兄变得越来越俗,每日忙于“庶务”,难得有思考的机会。读和写博克文章、与朋友们通信,对我是一种“拯救行动”,拯救心灵,拯救我思考的能力。不久前,一位网上的朋友送给我一幅东山魁夷的摄影作品,一丛芦苇在秋天的风里摇弋,有芦花在绚烂地开。那幅画的题目叫《秋思》, 让我立刻想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最近不知为何一写起来总是收不住笔。不写了。抄一段邵燕祥的话给你共勉吧:
人之贵有思想,乃因思想是独立的、自由的。。。为了能够思想,哪怕会像芦苇一样折断,也应在所不惜。。。至少我也该做一根会唱歌的芦苇,在晚秋时节唱出心底的悲欢和身历的沧桑,做一根发议论的芦苇,在阵阵疾风中倾吐肺腑之言的真话吧。
师兄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