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之死[转]
作者:王乾荣 来源:文汇报
故事发生于1937年。
著名作家和学者梁宗岱,在第36期《宇宙风》杂志上写了篇文章——《从滥用名词说起》。他批评的对象之一,可是大名鼎鼎的美学家朱光潜。朱有名著《文艺心理学》,其中谈到贝多芬的《月光曲》时,将“奏鸣乐”与“交响乐”相提并论,而且形容这曲子“温柔委婉,如怨如诉”。梁据此道,将两种不同之“乐”并列,本已失当,而《月光曲》写的更是“一个热烈的灵魂和外面的狂风甚或旋风挣扎的月夜”,所以朱先生“温柔”之说,显属“望文生义”。
梁先生还批评了名作家李健吾,说李在《咀华集》中,把何其芳的《岩》比喻为“一段生风尼(即交响乐)”,李还说何其芳的《花环》比卞之琳的诗“更其纯粹,更是诗的,更其近于19世纪的初叶”,均欠妥当。梁认为,《岩》是一篇“精致亲切的散文”,不妨比喻为一首小曲,怎会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呢!至于“更纯粹”、“更是诗”,则令人难以理解,而“19世纪初叶”所指,更是抽象含糊,叫人不明所以。
梁先生此举之性质,大概相当于现今令某些人厌恶的“咬文嚼字”吧。被批评者是怎样应对的呢?
朱光潜先生默认了梁的批评,没有答复,只是在见到梁的时候,开玩笑说:“滥用名词的始作俑者是你。”因为是玩笑,所以他也举不出梁“始作俑”的例子。两人哈哈一笑了事。
李健吾却有点“较真”。他写了《读》一文,发表于《大公报》。他首先承认,“生风尼(交响乐)”属于滥用,而“19世纪的初叶”之表述,“也许有语病,也许措辞不当”;其次,他才为自己声辩,并对李予以反击。辩白是,语病和不当并非滥用;反击是,梁说何其芳作品“受英法世纪末作家影响”,在何本人没有说“受影响”以前,你轻易使用“影响”一词,即便不算滥用,也属“冒用”。梁宗岱则又写《的余波》一文,与李健吾商榷,文中还涉及梁实秋、巴金等著名作家的“滥用”错误,梁和巴均有很好答复。
这番论争,总的说属于探讨性质,双方基本上心平气和,即使难免用词尖锐,也没有剑拔弩张,人身攻击。名人间咬文嚼字,小事一段,但也关乎学问、学风和文风,即使意见一时不能达于一致,探讨对双方总会有所裨益,可传为佳话。鲁迅说章士钊将“每下愈况”说成“每况愈下”,是弄错了成语;章好像没有答复,现在咱们仍然多用“每况愈下”。这也算一例。
每读到那个年月文人雅士们“咬文嚼字”趣事,我就不免联系到现在的当红文人。今之风云文人,脾气似乎特别之大,老虎屁股摸不得,最突出表现,便是听不得一丝批评。
我在《中华读书报》上看过一篇很有意思的大文,作者是名家,我姑且隐去其名而单说其事。他另有高论,说那些爱批评别人文章错误之无良之辈,总是“乘兴而来,背兴而去”,讨个没趣,因为,“凡伟大作家,如福楼拜,根本不在乎什么行文错误,也不在乎什么批评,正因此,他们才写出了伟大著作”。这下子,我算彻底服了。
哎呀呀,你还想当“梁宗岱”?如今之“梁宗岱”,竟是那么龌龊鄙俗猥琐,已经被名家妖魔化得不像样子了。当然,现在也几乎没有了“朱光潜”和“李健吾”。所以,批评死了,只有“伟大著作”盛行和相互吹捧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