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张角
一身是病
我有一个叫张角的朋友,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某一天突发奇想,骑了辆排气量75的摩托车,开始了环游中国的旅程,历时四个月,行程两万余里,终于又回到了北京。旅行时,每到一地,张角都会打电话向我描述见闻:过黄河壶口时,某人不小心掉了下去;到黄果树瀑布,一对殉情的男女笔直地下落;去钱塘江看潮,潮水卷走了他前边的七个人……路过赵州桥时,张角在一间古老的民居里发现了汉朝那个也叫张角的人的家谱,并从中获悉了他造反的过程。
这份家谱记载的东西和《三国演义》的叙述完全不同。
原来,汉朝的张角,字京超,三十岁的时候在赵州桥边遇到一个绿眼睛老头,老头把鞋扔到桥下,让张角捡上来,然后再扔下去,如此捡了扔,扔了捡,计三十余次,张角骂老头:“见过无聊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再玩我一拳干倒你,信不信?”老头这才停手,对张角说自己是南华老仙,在天上耐不住寂寞,写了三卷《太平要术》,下来交给他。
张角一家,共有兄弟三个,身体都不太好。张角自己烂了半边脸,还患了哮喘,一闻到香气就哆嗦,宛如隔壁的武老二见了宋丹丹,最糟糕的是,他有严重的小肠疝气,走起路来沉重不堪——别人说他走路,不叫“走”,而叫“挪”;二弟张宝脑袋上长了无名疮,花花绿绿像是爬了很多虫子,二十岁还尿床,原来是尿道下裂兼肾盂肾炎,当然,如果他左眼要是没有失明的话倒也不会伤心到那个程度;三弟张梁是他们中健康状况最好的,只是左腿神经坏死了一半,但能走路,急了还能跑,他的问题是半夜睡凉炕,中了风,左侧嘴角上挑,右侧嘴角下垂,如果挡住右边脸,人会以为他在笑,挡住左边脸,会以为他在哭,所以人们送了他个外号叫“哭笑不得”。
三兄弟本来靠着父母留下来的几亩薄地过活,但那年疫气流行,三个人不幸感染,更没力气干活了,只能坐在家里等死。
当时民间乏粮,到处有人揭竿而起。一天,一伙暴民闯到了张家,见兄弟三人天生异相,肃然起敬,不由分说奉他们为师,打起了“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的旗号,攻州掠县,遂成一方势力。
至于那三卷《太平要术》,在他们离开家后一直寂寞地垫在桌子脚下,原来兄弟三人没一个认识字的,白费了南华老仙一片苦心。
我的朋友张角,看了汉朝张角的这段历史,喟然长叹,回到北京,扔掉摩托车,立地成佛,也不再做旅行家的梦了。现在,北京的张角最注意的就是身体健康,据说减肥初见成效,瘦身已达九公斤云云。
半 部 论 语
张子房,名良,韩国人也,避地于南阳,徙居于沛,后为沛国人焉。童幼时,过下邳圯桥,风雪方甚,遇一老叟,着乌巾,黄单衣。坠履于桥下,目子房曰:“孺子为我取之。”子房无倦色,下桥取履以进。老叟引足以纳之,子房神意愈恭。叟笑曰:“孺子可教也。明旦来此,当有所教。”子房昧爽至,叟已在矣。曰:“期而后至,未可传道。”如是者三,子房先至,亦无倦怠。老叟喜,以书授之曰:“读此当为帝王师。若复求吾,乃谷城山下黄石也。”子房读其书,能应机权变,佐汉祖定天下。后人谓其书为黄石公书。修之于身,能炼气绝力,轻身羽化。与绮里季、东园公、甪里先生、夏黄公,为云霞之交。(选自《太平广记卷第六·神仙六》)
文 姬 归 汉
张角兄弟衣食无继时,经常幻想着能吃到美味佳肴。有一天,汉灵帝出巡,下榻在他们附近何家的大宅子里。何家的厨师到张角家来显摆,说,皇上每顿要吃一百多道菜呢。张角羡慕地说,唉,大丈夫亦当如是啊。张宝却不耐烦,说,彼可取而代之。只有张梁郁闷地大喊,哥,我要吃窝头——他们已经很多天很多天连窝头都吃不起了。
黄袍加身,被迫造反后,手下人给张家三兄弟许多不自在,但在食物供应上,却从来没有让他们难受过。这些人让他们住在一所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平时不用干活,但也不能随便外出,以便接受愚民的朝拜。张家三兄弟感觉非常幸福,因为手下人为他们配了一名专门的厨师,让他们想抱怨都没时间开口——他们的嘴时刻都被大量精美食物堵着。
没事的时候,张家三兄弟经常感叹,想起挨饿的日子。实在难以想像,像他们这样的人从前居然吃过草根树皮观音土。不用挨饿的日子是幸福的。
在总结美食生涯时,张角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螃蟹,还是我所欲也。三者不可得兼怎么办?张宝说,我爱吃鱼。张梁选择熊掌,张角自己选择螃蟹。
张宝吃鱼很讲究,只吃清蒸的。他认为,清蒸,是人所能给予一条鱼的最高礼遇(在这件事情上,后世专栏作家沈宏非与张宝不谋而合)。而张梁吃熊掌则要油煎的。张角的烦恼在于,螃蟹,尤其是吴地的大闸蟹,最麻烦的就是吃完了双手油乎乎的,十指尽染……
偶尔,也会有从前的熟人托了关系来找他们,比如从前何家的厨子就曾经来过,一进到他们的屋子里,就吃惊地说:“夥矣!角之为王沉沉者!”这意思要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张角,你丫做大王做得太奢侈了啊。”
听了这话,张角很生气,但想到他曾经为皇上做过饭,就不怎么生气了,只是命令他整治出一桌上等酒席来,但何厨子被押到厨房,却什么都不会做。三兄弟生气地问:“你不是皇帝的厨师吗?”何厨子只好如实回答:“何家做一顿饭要上百个厨师,我做了十年,只是专门剥蒜的。”
张角真的生气了,把何厨子头砍了,又让人从各地抓来了一百多名厨师,也要摆摆皇帝的谱,一顿饭做了四百多个菜——据说后世到了慈禧太后才达到这个数量——菜流水价搬上来后,三兄弟却呆呆地坐着下不了筷子,一个个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张梁小声说了句:“哥,其实我现在最想吃的是窝头。”张宝也小声说:“哥,我也是。”张角扔了筷子,叹息道:“唉,看来我们真是天生的贱货啊,改不过来了。”
胡笳十八拍 (节选)
(汉)蔡文姬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狄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域,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独我命薄兮没胡虏。
殊俗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欲得汉音,
雁飞高兮渺难寻,空断肠兮思音音。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弱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缘何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
张 角 之 死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选自《史记·世家第十八·陈涉》)
张角兄弟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造反后,时间长了手下人不免有些瞧不起。张角左思右想,派人抓来了天下最有学问的蔡邕,充为行军教授,同时也抓来了蔡邕的两个双胞胎书童贾演和贾源。
每天,张角三兄弟鸡鸣即起,先跳舞锻炼身体,他们称之为闻鸡起舞,然后读书。他们住的宫殿里居然经常传出琅琅的读书声,让熟悉他们的人吃惊不小。当时,《三字经》《百家姓》等都还没有,但总得找个简单点的教材啊,蔡邕无奈,只好不顾历史进程地选择了朱熹的《四书集注》作为他们的识字课本。
先从《大学》讲起,蔡邕读一句,让张角兄弟读一句。蔡邕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张角跟着读:“大学之道,在明明……老师,这里多印了一个‘明’。”
张宝说:“老师,‘止于至善’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要杀掉所有行善的人。”
于是,张角下令,把领地内所有修桥补路做过好事的人都抓起来统统干掉。
蔡邕毫无办法,只好放下《大学》,教他们读《孟子》。蔡邕读:“嫂溺,叔援之以手。这意思就是……”
张角接过话来说:“这还不简单?你能不能教我们难点的啊?”
蔡邕很奇怪,问:“你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角回答:“太简单了啊。这意思是,嫂子小便,小叔子要帮一把手。”
蔡邕当时昏倒,醒过来不得不扔了《孟子》,再换《论语》。
蔡邕读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张角翻译道:“学习就像白色的鸟儿在飞。”
蔡邕惊奇道:“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有诗意嘛。”因为“习”字当时的写法是“羽”下加“白”。蔡邕对张角三兄弟突然有了点信心。但张角很快又让蔡邕失望了,因为他权力实在太大,手下人对他的命令又不拒绝,他随意按《论语》的话来管理自己的领地,让蔡邕毫无办法。比如在读到“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的时候,他就下令道:“《论语》里说了,所有的寡妇必须改嫁。”一纸命令传下,不知道毁了多少妇人的名节,连蔡邕的寡妇女儿蔡文姬都被他强行嫁给了匈奴的左贤王。
蔡邕没办法了,只好小心翼翼地找那些不会涉及到人命的句子来教。
蔡邕读:“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听了这话,张角跳起来哈哈大笑,下了命令,广选民间美女,充实后宫。蔡邕不明白,问张角,大王何所领悟?张角道:“这里明明说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德行能好过美色的了。所以要多选美女,增加道德。”
蔡邕无论如何不敢再教他们《中庸》了,因为“庸”“邕”同音,他实在怕引火烧身。
意象派诗人不仅发现汉字可拆释,而且他们还在汉字中看到了图画,他们甚至认为汉字本身就是“图画文字”(Pictogram),可以通过“拆字”(split-up)来解释其含义。庞德因为拆字竟闹出了笑话,他在《诗章》第75章中,引用《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却把它译成“学习,而时间白色的翅膀飞走了,这不是让人高兴的事?” (选自刘岩《论中国古典诗歌对英美意象派诗歌的影响》)
张角按照自己理解《论语》“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的意思,强迫所有寡妇改嫁,其中就有蔡邕的女儿蔡文姬。张角为了讨好匈奴,将蔡文姬嫁给了匈奴左贤王。
蔡文姬嫁给左贤王后,觉得那里的生活很不舒服。让她不舒服的是,那里的人居然对妇女非常尊重,讲究LADY FIRST。她不禁想起制作《烈女传》的曹大家来,她想,对女人怎么能这么尊重呢,这成何体统。但她没有办法,只有因地制宜,让自己变得习惯起来。
生活上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匈奴人把“板凳”叫成“条凳”、把“吃饭”说成“进餐”而已;而在内地的许多高雅游戏,比如麻将,那里是一概没有,只流行五十四张的纸牌,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很没分量。最受不了的是那里人吃肉都吃七分熟的,简直是茹毛饮血嘛,蔡文姬忿忿地想。
左贤王手下奴仆如云,厨师就有十几个,蔡文姬手把手地教他们制作中华料理,厨师们直夸“夫人真能干”。几年下来,蔡文姬除了生了两个孩子外,简直无事可做。郁闷的时候,只剩下小资地讲讲情调,思念思念故乡了。故乡思念久了,免不了要做一些歌来寄托一下,蔡文姬本来就是才女,写点歌词自是小菜一碟,她最著名的歌是《胡笳十八拍》:一拍拍到头发边啊,头发细密又缠绵;二拍拍到眉毛边,眉毛弯弯真好看;三拍拍到嘴唇边,红红的嘴唇甜又软;四拍拍到颈儿边,颈儿滋润圆又圆……十八拍到心口边,心儿飞到家乡好田园。
《胡笳十八拍》流传甚广,从匈奴流到了中原,人们嫌歌名叫起来太麻烦,就去掉了“胡笳”两个字,直接叫成了《十八拍》。此歌流传到后世,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的一致喜爱。据载,一千多年后,清朝康熙年间,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还曾经将此曲交给一百多人的交响乐队进行大规模的演出,一时传为佳话。
《十八拍》在市井流传了很多年后,传到了曹操的耳朵里。其时张角兄弟早已被蔡邕的双胞胎书童贾演和贾源杀掉,曹操的丞相也已经做了很多年,他很喜欢蔡文姬的才华,便让人将她接回汉朝,左贤王也不敢阻拦。
蔡文姬后来嫁给了董祀,平安地度过了后半生,也不必细表。
就蔡文姬因地制宜一事,后人有对云: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安邦。
张角造反后,抓来了蔡邕做他们的老师,蔡邕的书童贾演和贾源自然同车而至。
贾演和贾源是一对双胞胎,当时刚十六岁,就已经是很多女孩的心中偶像,因为他们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据考古专家介绍,近年在挖掘贾演贾源墓时,一位本来喜欢刘德华后来喜欢谢霆锋再后来只喜欢F4的女研究生看到了墓中兄弟两个的画像后整日茶饭不思,无心工作,天天念叨“恨不生在汉朝时”。当然,一位心理医生认为,这是女研究生热爱祖先的表现,不应作别感想。(据云,该研究生现在是可米小子组合的FANS。)
贾演和贾源被迫陪张角读书,张角对他们也不算十分为难,不过是晚上端洗脚水,早晨起来倒便盆,每天打骂也不超过十次,像红烙铁、老虎凳、竹签子等物也不经常使用——这兄弟二人来的时候细皮嫩肉,陪了张角三年后已经变成了铁打的汉子,抗击打能力超过西人泰森。尤其是蔡邕逃到匈奴看女儿后,贾氏兄弟更成了张角发泄怒火的对象。
其时,汉灵帝下了诏书,鉴于张角作恶太甚,有能献其首级者封万户侯。即使没有诏书,贾氏要杀张角的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贾氏兄弟本来是读书人,对杀人根本不擅长,别说张角防范得十分谨慎,就是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他们,连杀人都不会。但是他们慢慢克服了恐惧,鲁迅说:“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那天,张角不知什么事情高兴,喝得烂醉如泥,依贾源的意思,他们应该逃掉,贾演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更何况杀了张角能封万户侯呢。”贾源说:“我们这样子哪像什么万户侯啊?”贾演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贾源祈祷道:“如果上天佑我,就让他身边没人。”
莎士比亚说:“本来无望的事,大胆尝试,往往能够成功。”贾氏兄弟提了刀,悄悄摸到张角的卧室,却发现除张角外真的空无一人,原来所有的侍卫都赶去看吉普赛人耍魔术去了。
张角在梦中居然背起了《孟子》,可能是他醉酒后觉得天地乱转,用家乡话嘟哝“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听起来很像“床而不晃者,未之有也”,但还没等解决睡床打晃的问题,就一命呜呼了。
就这样,贾演和贾源带着张角的首级去见汉灵帝,汉灵帝见了大喜,打破常规,分别封二人为宁国公、荣国公,从此贾家才逐渐兴旺起来。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选自《孟子·梁惠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