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帐退房时顺便问店家,晚上到 Heber 之前,有一天的时间,沿途能玩儿些什么地方。被问的人听到我们的问题,眼睛直冒光,仿佛等人这一问,已经等了千年之久:“你有足够的油钱么?”
“从加州跑来已经开了一路,也不在乎多走一小截了。”
“那好,我来告诉你一条线路,是亚利桑那最美的一条路!别走 17 号,沿着我说的这条路开上去,可以到 Prescott ,从那儿再转东,去你们要去的地方。”说着,他已经从我手里抓过地图,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起来:从 Phoenix 沿 74 号往北,经过 Morristown 之后上 89 号,途经几个很可爱的小镇子,包括 Wickenburg , Yarnell 和 Peeples Valley ,过 Prescott 之后就上了 89A ,在 Cottonwood 转上 260 ,向东一直开,在接 277 的地方就是 Heber 了。
当时大侠在车里,我是路盲,硬着头皮把路记下来,也被店家的兴奋所激励,向往着那一段美丽的路程。道别时,店家搓着双手,春意盎然地笑着说:“ Hope you enjoy the drive! Actually, I am sure you will! !”
我也春意盎然地对他说:“ Yeh, we surely will! ”
后来回想起我们的这番对话,简直觉得它里头蕴藏着一个小小的阴谋。
一上路,天便落起雨来。雨时大时小时落时歇,但我们总逃不过阴沉的天色。漫天的乌云压着高大的仙人树,拖累得这片热带风光竟然凄凉起来。并且路边的风景,那传说中的旖丽迷人,始终乏善可陈。为了表达对我探听消息能力的鄙视,大侠时不时指点窗外说:“看哪, the most beautiful drive in Arizona !”;“看哪, what a cute little town !”
阿小 J 还没到能明白冷嘲热讽的年龄,狐疑地在后面问:“可是一点也不 cute 呀。”
“那是因为你还小,不懂得欣赏,呵呵。”大侠幸灾乐祸地对她说。
不仅没什么好看的,还特别冷清,只有地方给牛吃草,没有地方给人吃饭。好不容易路过一个小村庄,我让大侠别开太快,慢慢地找家餐馆吃午饭。我话音未落,他便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因为他听了我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刹车,我们的车子就已经穿过了这个村子。
懒得回头,继续开,一点多钟,来到了 Peeples Valley ,那个据说很可爱的地方。雨仍然在下,我们把车停在一家 Café 屋后,一下车就踩进泥洼当中。全家深一脚浅一脚进入店中,各自点了饭菜。
店里生意不错,可能是因为过总统节大家都出来庆祝吧,许多老头老太太还西装革履的约会一样。店里不太明亮,旁边开一个门,通往一间烟雾缭绕的赌博房,过道里是洗手间。
餐馆这边只有一个女人写菜单端菜,厨房也只有一个男人做饭饭,看来是家夫妻店,繁忙、热情。
等了一个多钟头,才吃到东西。除了大侠点的 Burrito 勉强能吃,其它的东西我们吃了几口就实在吃不下去了。他们店里能够煮出全 Arizona 最难吃的三明治和鸡翅膀,以及全世界最咸的汤,还真是配得上我们今天的“之最”旅行呢。
饭后,我们要翻过乌云密雨里的一片山。车子从山下逐渐接近浓厚的乌云,然后一头扎了进去,山间的景物登时模糊起来,不过依旧能够辨认周围起伏的山峦、身边幽深的山谷,还有飘移滚动的云层。
“你们看,我们已经开到天上,在云彩里边儿呢。”我高兴地对孩子们说。这是到此为止唯一令他们兴奋的事情,以至在后来的几天,他们经常会突然问一句:“我们的车现在是在天上么?”
他们在密布的乌云里睡了。我让大侠也眯瞪一会儿,自己开着车默默地看风景。我们已经进入 Prescott National Forest ,雨逐渐转成了雪花,迎面纷纷扬扬地飞来。越往里走,雪越稠密,还好并没有积雪,我不用担心,可以继续地开,继续地看风景。
这一段才真是美丽。植被一点点发生着变化,在海拔较低的开始阶段,是 Sonoran 沙漠特色的热带植物;随着海拔的升高,开始出现茂密的丛林,很多是矮松( piñon pine )和杜松( juniper ),再往上就是以北美黄松( Ponderosa pine )为主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山路上行驶时,我在山路的外侧看到一丛丛的红色灌木,在暗淡的天色和飘扬的雪雨中一团一团地簇拥着。车内睡意正浓,车外的它们便分外惹眼,纤细的枝丫一团团蓬松着花一般绽放,色彩介于火红与暗红之间,像是水粉在高山与空谷之间抹出来的一条朦胧宽阔的分界线。去年夏天在 Sequoia 露营的时候,也见过的,记得很清楚,是去加油的路上,正焦急地往老远的油站开着,天气有些燥热,突然间看见一大片红色的灌木,心都跳起来,觉得它们明明不张扬,可竟然能美成轰轰烈烈的阵势来。
两次见它们,都是在开车,匆匆而过,没有照相,反倒因此缘故,它们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新鲜艳丽,时而被我温习一遍。而许多反复拍摄过的景色,在电脑里,在相册里,只是我再也没有翻出来回味过。
不过也正因为没有拍照,所以一直没能查出它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在网上看到过一幅图片,上边的草隐约有点儿我说的灌木丛的意思,但是照片很不清楚,无法辨认是否果然就是它们。
进森林时开始飞雪,一过那个离开森林的标志,雪立刻就又变回了雨。这时候,大侠也醒了,帮我看路,我们一刻不停直向目的地奔去。到了 89A ,突然开始降雪,而且是大雪,没几分钟就把高速公路铺白了。开始时我们还挺高兴,顺手照了几张下雪的景象,后来就高兴不起来了。我开始担心,赶紧换大侠开车。换人的时候孩子醒了,看见外面银白的雪景,激动不已。在高速上,雪片迅猛地向我们的挡风玻璃上冲撞,我们仿佛正在做一次星际旅行,雪片就是擦着耳朵面颊飞过、转瞬便不见踪影的大小星宿。孩子们一直嘴里 WOW 着,生长在阳光加州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样的阵势。只有平时傻乎乎的阿小 T ,低着嗓音从最后一排缓缓地对大侠说:“爸比,开车要当心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孩子当中不糊涂的只有他。
转上了 260 仍然下雪,而且过了 Camp Verde 以后,雪愈发地大起来,周围的山峦已经完全被厚厚的白雪所掩盖,路肩也已经有很深的积雪,夹着一条条打滑的路面。上了 260 以后,前后就都不见了车子,仿佛只有我们一部车一家人,还在这样的风雪天气往东部赶路。
大侠伸手把音乐关掉,专心开车。我坐在他身旁,手心里捏出一把汗来。我们的除雾器已经开到很大,声响令人烦躁。路越走越滑,雪越下越大。阿小 J 开始念叨起来:“为什么我们后边没有车跟着我们了?我好害怕。”人是很社会的动物,从她身上就看得相当明显。每当我们走比较荒凉的路段,她总是提出如此疑问,并且表现得非常焦虑不安。
我安慰她说:“别怕,有爸爸妈妈呢。”话说出口,我突然间就又想到了圣诞夜自己关于 James Kim 的感叹来:“可是悲剧每一天都在发生,到目前为止,都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而已。但是我知道,它随时随地也会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之前,我过得很努力,做着许多我相信极有意义的事情,没有人能够说服我停止下来。但是,当某个悲剧当真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于是,岂不就是《传道书》说的:‘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 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
(原文连接: 生死关怀:念James和王崴 )
我立刻对大侠说:“别再往前开了,咱们掉头吧。”
“掉什么头,还没到地儿呢。”
“是没到地儿,连 Strawberry 都还没到,可是我不想去了,不要冒险,这不比 17 号是大路。”说着,我开始拉他的胳膊。
他恼起来,推开我的手说:“别拉我,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啦,你怎么不相信我?”
“我不想在荒山野岭的地方抛锚。”我小声咕哝着,心想落荒的时候你让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去找出路?
“我小心开,不会抛锚的。”
“但分有一点儿危险,我都不愿意。”我继续嘟囔,声音更低了。
“有什么不愿意的?要想没危险,干脆别出来,在家里呆着安全。”大侠的声音倒大起来了,因为他并不知道我心里想着什么。
多年前,我们从温哥华开车回加州,中途遇雪时的感受仍然记忆犹新:
“行到西雅图和奥林匹亚之间,飘起小雪。雪越下越大,不觉间遮了天日,如同夜晚。当时刚好我在开车,发现加油或煞车便会打滑。再看周围的车,也都溜来溜去,速度减慢到走路一样,如履薄冰。越来越多的车停在路边,开始装防滑链。也越来越多的车翻在路边死掉了。这个时候,除了路以外,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到了哪里,不知周围地势如何。眼睛所能见的,就是前面的车灯,保持方向。车子又向旁边滑了两次,我紧张得几乎开出去。前边的车在我面前打了几个转,终于没有死,成功地又稳住了方向,继续前行。我不敢停车,怕再也开不起来。不敢拐上出口,怕那里的大坡大弯我应付不了,冲到沟里。我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被动地努力把稳方向盘,慢慢向前挪。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出口,接连有几部车开出去,我也硬著头皮跟了出去。感谢神,这个出口很平缓。一出来,我慌忙停了车,换大侠开。在油站问到不远处有 WARL-MART ,拼命挪过去。结果链子早就卖光了,而且我还发现我的包落在了西雅图的餐馆! When it rains, it pours !
大侠说他再去附近的一家店铺碰碰运气,让我和阿小 J 留在 WAL-MART 等,外面开车太危险。他就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去了。我明明知道外面充满危险,无比寒冷,可我没有一点办法。
他将手提电话留给我,让我找包。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西雅图地区,黄页没用。于是打电话给 ZZ ,请她帮忙查那家餐馆的电话。然后我就站在商店门口等。阿小 J 乖乖地坐在购物车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她什么都没抱怨,可我还是哭了,觉得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大侠再也不能回来,我们母女也无处可去。”
(原文连接:迷失的苦难-Lost suffering )
另外有一次,我们干脆 stuck 在雪里:
“我们走的这条路,上面的雪显然没有清理过。开始还以为只有一小段,等下就会过去。可这么继续开了几分钟,方才意识到,这条路根本全都是冻实了的积雪,我们的车胎绝对应付不了。
二话不说,赶紧打掉头。无奈为时已晚,头没转过来,我们的车横在了马路中间。
我换上了驾驶位,拼命踩油门,大侠和爸爸妈妈下车去推。无奈雪地很滑,他们几个人满地乱倒,根本用不上劲。
放眼望去,什么生物都看不见。远处倒是有几栋小木屋,不过都跟假的似的,呆呆地站在雪上上没有一星一点的动静。
我们只好爬到路边,从积雪里挖小树枝出来,垫在车胎附近,还有自己的脚底下,希望可以借助摩擦力脱离困境。
没用,完全没用。轮胎下面的路越打越死,越死越滑,我在雪上摔了若干个跟头,到现在还满膝盖的乌青。不过那也比不过爸爸,他比我摔的跟头多多了,被我们一致誉为当天的跟头大王。
黔驴技穷之下,干脆把三个孩子也从车上放下来,好歹能减轻一袋面的分量。明知道是徒劳,但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不然就在雪地里不停的让轮胎摩擦地面直到燃烧不成?当然了,让孩子们下车,还有一个考虑,是怕回头车子被我们一猛子推动了,回头再给推山沟里去,那可就把孩子也都搭进去了。
原来以为这地界没风,灿烂温暖。到这时候才发现,还是冷哇呀呀!全家不停歇地劳动,仍然感觉正越来越紧地被寒气所包围。我连滚带爬地到山坡上的小木屋去敲门,没有人应门。围著房子转圈圈,发现周围的雪地上除了我自己的,根本没有其它脚印。显然这些木屋都是主人度假的地方,冬天里不予使用。”
(原文连接:庸俗化的谢谢[1])
此次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躲来躲去,还是遇上了大雪。
停了一阵,我又开始折腾,因为我发现手提电话在这儿有信号。我打通了当地的 Highway Patrol ,问他们 260 的路况。接电话的人只说:“ It’s bad everywhere. ”
“那过了 Strawberry 再往东会不会好一点儿?”我满怀希望地奢问。
“ No. As I said, it’s bad everywhere, and it’s only going to get worse. ”
“可是我们要去 Heber ,你觉得我们要不要继续前进?”
“ Well, I can not suggest anything. You have to travel at your own risk. And I got to go now. There are many accidents and phone calls are pouring in. ”
我匆匆谢了她,挂断电话,问大侠:“我们现在比较靠近 Camp Verde 还是 Strawberry ?”
“中间吧。”
“那也就是说离 Heber 还远着呢。我说,咱们不去 resort 了,掉头吧。”
“你又来了,掉头也不见得好走。”
正僵持不下,迎面竟然来了一辆铲雪车。我高兴坏了,指着它说:“跟着它回去吧,这样最安全。”
大侠被我闹得烦死了,使劲叹了口气,掉头灰溜溜跟着铲雪车开起来。我其实心里很清楚,他想一口气开到地方,让我和孩子能够好好休息几日,不用天天奔波,这儿住一天那儿住一天,所以他才那么努力地开。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只想全家安全,平平安安地守在一起,平平安安远离这该死的大雪。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男人总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家人照顾得很好而且给他们最好的生活,而女人往往会说,我不需要最好的生活我只想要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到了 Camp Verde ,雪明显小了。我们在油站把空了的半箱油加满,同时打电话给王很牛同学和帕姬同学,请他们帮我们查路况、找酒店、通知 resort 。路况查不到,各种说法都很模糊;酒店查到了几家不错的,但都在 Sedona ; Resort 不能退,不过退不退我都坚决不会去了。
我想在当地住下,被大侠嘲笑为鼠昧,说至少今天得开到 Flagstaff 吧。靠他大爷的,那段路天儿好的时候都要开一个钟头呢!大侠说现在天儿就挺好,你看雪都停了。我一看,还真是,于是只好哑口无言地随他了。
虽然还阴,但是上了 17 号之后,发现这条路的沿途没有雪。不过已经六点钟了,我还是不想跑那么远,又问大侠,要不要就住 Sedona 算了。他说去那儿要走一段小路,还不如就走 17 号呢。我一听也是,可是事实证明他这次太乐观了。开了二十来分钟,大雪又来了,而且很大,显然在这个路段已经下了有一段时间,路边树木早已银装素裹,大侠一边儿背毛主席诗词一边儿回避讨论他的错误,可是很快他就没法回避了,前边开始塞车,而且是一动不动那种塞,大家都把火儿熄了等。
当时是六点多,我再打电话给公路部门,自动信息说前方因为大雪导致若干重大交通事故,要堵到八点。
事实上,到了晚上九点,所有的车子仍然纹丝不动。
其间,给孩子们吃了车上几片冷面包和零食,让他们多次下车去浇灌了树木,我们还要时不时把车子打着放点暖气取暖。旁边车上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姑娘探出头来跟我们的孩子对望,很惺惺相惜的模样。
到了九点,我们终于忍无可忍了,跟其它两辆车一道,通过紧急出口掉头走了。对面也有雪,但还至少不堵车。径直杀到 Sedona ,一路竟然平安无事。 Sedona 也湿漉漉,不知道是下过雨还是雪,但是没有积雪,而且空气中有着温暖安详的成分。这让我想起当年在 Oregon 被雪截住以后,我们翻山去到沿海的一号公路,也有过类似的危险过去幸福突然降临的感觉。
孩子又看到城市的灯火,也缓过劲来,纷纷开始抱怨今晚没有 hot tub ,很不公平。我其实不能去 Heber ,最大的遗憾也是不能让孩子休整和游戏,所以不知道如何答他们才好。刚巧路边看见一家旅馆,说是有带私人 Jacuzzi 的套房,赶快冲进去问人家还有没有空的,答说有,又是幸福得晕眩,跟不要钱一样抢了下来。
幸好抢了下来。第二天吃早餐时,碰上有人说他们在 17 号上堵了九个钟头,过了半夜才跑过来,没有住到好的房间。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们才堵了三个多钟头,而且住到的了好的房间,心里立刻就平衡了。
更何况,幸好我们没去 Tahiti 或者 Hawaii ,不然连那儿都下起雪来,那真是对不住花了大把银子才得以实现此生夙愿的游客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