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么巧,我正要写故乡,花老乔就赶在我前头写了一个故乡(“故乡”by花老乔)。他是流氓习性不改,恁严肃的话题也离不开人体器官。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比我强,至少很清楚自己所要说的故乡是个什么。而我对于这个概念,却是永远地搞不明白。前一阵子写了一组“故乡琐忆”,以为写作帮助我理清了思路,终于让我对这个纠缠不清的词语能够释怀。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天都有旧的记忆消失,新的内容出现,我一时的明白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次去到墨西哥,除了各种见闻,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感受,是内心里隐隐的不安。
在墨西哥,没有任何人对我们表露过任何的恶意。并且由于我们去的地方华人不多,所以当地人多在默默地观察我们,不知道这个黄皮肤的家庭,平时是怎么样生活的。
但是毕竟完全语言不通,所以哪怕是在最放松的时候,我们仍然有着不同程度的局促不安。
以前在中国的时候,每次接待美国人,都觉得丫们很事B,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跟不会走道儿了一样,每一抬腿都小心翼翼,仿佛一旦落下去,百分之八九十会踩上共产党员埋好的地雷。吃东西也是,仔仔细细问清楚都每道菜里都有些什么内容,我要是笼统答曰蔬菜,他们还要问问清楚都是什么蔬菜。我心说我要是什么蔬菜的英文名称都能顺嘴说出来,还用跟这儿伺候你们?早给国家元首当同传去了。
此番一到墨西哥,我们就迷了路。下车去路边的药店问路,卖药的小姑娘一点英语不懂,我们只好拿出要去地方的图片来,她“喔”的一声恍然大悟,嘞噜嘞噜说了一堆西班牙话,我什么都没听明白,还得使劲点头说着“gracias”。
门也不敢乱出,不仅因为不会问路,更因为在美国的朋友们,不论是中国的、美国的、还是墨西哥的,都警告过我们要步步小心,因为当地治安很乱,并且警察欺负外地人,最爱抓的就是美国车牌的车,甚至经常敲诈勒索,云云。
正如我在前几篇游记里写了的,我们终于还是忍不住,决定出去玩耍。临出门时咨询门卫:“市中心安全不安全?”他眼皮都不抬地放我们通行,同时简短地回答说:“安全”,我想他肯定认为,我们这是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结果也确实很安全,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像本地人那样不设防地东西游荡。尽管表面看来都很入乡随俗,可那些不安是在心理,外人看不见,自己抛不开的。比如在餐馆吃饭的时候,大侠去车里取外套,顺便把车子挪了个位置。吃完饭出来,我和孩子发现车子不见了,立刻心里慌张起来。大侠逗我们说可能是被警察拖走了,我虽然感觉他是在开玩笑,因为他还在继续拉着我们逛街,但无论如何还是无法放下心来。这就是当我们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不知道警察什么情况下会拖车,拖车之后会不会给车主留下任何线索,所出现的最自然的反应。
每走一步,都在看着周围的别人怎样在走,依此判断这条路是被允许的,还是被禁止的。
此时我了解到的,是我以前接待过的那些美国“事B”们的感受,当我自己也沦落成一个“事B”的时候。其实它在我当年离开北京去到深圳,离开深圳来到美国,都曾经经历过,只是时间冲淡了当初的慌张,取而代之的是今天的轻车熟驾罢了。
前几天看牟森采访新德国电影运动发起人之一、编年史巨制电影《故乡》(Heimat)的导演埃德加·莱茨(Edgar Reitz)的记录,多次谈到了“故乡”这个概念。
埃德加说:
故乡(Heimat)。。。传递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常常跟乡愁和怀旧有关。这种情感涉及到一个人的童年、家庭和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同时也包含着对安全感的渴望。而这种安全感建立在两种东西上,物质上的,和对你来说像是一个掩身之处的庇护。
“故乡”是一个极具感性的词语。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指向并包含着你已经失去了的那些东西:你的出生地,就是家乡;或者你的童年,一个安置你心灵的空间;还有就是你曾经亲近过、但现在你又离他们远去的那些人。你逐渐失去了这些,是因为伴随你的成长,你年轻的思想、知识和视野都在不断地拓展,你开始以一种不同于你儿时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生存,四处居住。你放弃了原本和你息息相关的你出生时的环境、你的家族和你童年的庇护所。你知道那一切就到此为止、都过去了。你不可能再重新来过。
当然日后长大成人时,你还会拥有一个被称作“故乡”的地方。这也许是你现在生活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你在这里承担着某种责任,你为你的远大前景做好了规划。尽管这个新“故乡”跟你对童年老家的情感是那么的不同,但就像我前面说的,“故乡”包含了对安全感的渴望,这种渴望除了物质上的,还指要有一个家,一个自己的安全庇护所。
“家”充满了茫然和含混,是那种完全私密的东西。“故乡”则从来都不是个体化、私密性的,你永远在和其他人分享你的“故乡”。跟你分享“故乡”的是一大帮人,这些人都在同一个背景下,共享那个跟风景、城镇或村庄紧密相连的人际关系。
相互有关系的人与人之间,永远需要知道他人在什么地方,他或她过得怎么样了。人们不能容忍自己竟然对一个朋友的死去一无所知,这也是“故乡”的另一种含义。
从墨西哥回家之后,我们靠在自家的床头看书,我突然对大侠说,还是自己家里舒服哈。他正被手里的书吸引着,含混地答了一句“那当然”表示赞同。
家居久了,便渴望可以到一个美丽悠闲的地方放松一下。放松,是因为不用面对每一天的柴米油盐,生活上的烦恼暂时假装它们都不存在。但其实在心理上,还总是要在入住、退房、行李箱、高速公路之间奔波不停,跑久了就又盼望回到自己家吃一碗老婆煮的面条/泡饭,不必因为忘了带晚上照明的小灯而懊恼,更不用连夜把行李整了又整,方便第二天早早上路。
我们有空就出去旅行,每跑一圈回来,我都在想,我们这是在追寻什么?是离开家的无忧无虑,还是在家里的无忧无虑?
究竟到哪里,处于什么景况,才能够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即便足够了,多半也是暂时的充足,随着物易人移,安全感就又变成一个久远的记忆,一个难以实现的奋斗目标。
红豆豆说过,由于家庭的原因,她从小就缺少安全感。我也很好奇,对于她而言,故乡的概念一定比很多其他的人要淡漠得多吧,因为她没有一个存在于童年的安全庇护所。而成年以后建立的与他人之间的相互信赖,从根本上来讲,已经不是土生土长的那个故乡。
我在自己以前的一部小说里写到过这种感觉,又翻出来,发现这个感觉,时而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就像我有时候梦到自己去爬山,傍晚了,大家都在下山,而我一个人还在向山顶的方向爬。我说我为什么不可以上山?就因为大家都准备回家了吗?我不在乎天黑,也不害怕。我就这么一直爬到山顶,独赏落日余辉,然后就下山了。风大起来,天也完全黑下来。我不害怕黑暗,但我开始越来越惧怕无形地压向我的孤单,我四下里找不到同类,只有无边的黑暗。而且我知道这黑暗还很深远,因为我是沿着同样的路走上来的。山完全隐没在夜色之中,变成一个心理的空洞。我不太清楚我的恐惧到底指向何方,可是它已经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我渴望人群。在漫长的路途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人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在意身边有没有人类有没有我可以归属的人群,可是当我走了仿佛千年之后,终于听到了那个声音,我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