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像很多故事一样。
小时候喜欢往外婆家跑。外婆的门前是一条大河。河的一端十里外通着桃江,河的另一端分出许多小河,小河再连着许多水田。靠江的河滩是沙石,靠田的河滩是泥沙。夏天浅滩上常常见到甲鱼,一看见人,就往深水溜,留下一团浊水。
娘舅喜欢半夜到河滩抓鱼,鲤鱼最多,偶尔也会有鳜鱼。
我最喜欢春天在田里抓鲫鱼。
春雷暴雨之后,就是那不停的雨。江南的雨啊,又细又绵。江水发了,河水涨了,田里的水满了,盖过冬天田里长得满满的紫云英。
耕地之前,得把田里的水放了。在田埂上挖个缺口,水就咕噜咕噜地往河里流。
成群的鲫鱼对着水,往那田里冲,要在紫云英里产卵,然后又要在水放完前游回河里。天下着雨,水放得很慢。
随便拿个网就能捞上很多鲫鱼,跟菜场卖的一样大。
外婆说,这鱼还是太小了,留着明年再抓吧。
娘舅出工把水牛牵到田里,腰上系个鱼篓,要犁地了。
土翻开了,常常就有白白的鲫鱼从草丛里跳出来,很多鼓着圆圆的大肚子,全是没来得及产完卵而陷在田里的。娘舅捡那快半斤重的放到鱼篓里。有六七条了。娘舅把鱼篓递給我,让我回家给外婆。
外婆把鱼破了,把灶头点着了,把鱼煎得两面金黄。再鼓捣几下,那香气就来了。而我围着灶头,会感到特别的饥饿。一忽儿,娘舅回来了,一家人也齐了,外公倒上一碗黄酒,吃饭了。
我最喜欢浇上鱼汤拌饭,再把那一团金黄的鱼籽放在饭上,每次咬一口鱼籽,细细咀嚼。那是我这辈子所吃过的最鲜的菜肴。
外公有时说:小孩子不要吃鱼籽,那是懵懂籽,吃了人会变笨。外婆说:小孩要吃,就让他吧,他身体需要呢。我到现在都在想,是不是外公喜欢鱼籽下酒,跟我抢鱼籽吃?
我回来跟母亲说,外婆不要我去抓鲫鱼,但我抓的鲫鱼比菜场卖的还大(我就夸张了那么一点一点)。
母亲笑了:外婆省油呢,煎小鱼费油。我于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外婆门前的河干了,外婆去世了,外公去世了,娘舅老了,只有村前两棵千年古樟依旧。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冥冥之中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读了那么多年书,走了那么多远的路,最后会以炒股为乐。有时候自己反省,自己炒股的思路竟然却是来自外婆鲫鱼的故事:那份节省,自信,自制和从容。那我就见好就收,悠着点吧。
后记:
出城见新柳,又忆江南时。小时候的清苦和欢乐,不是现在许多学生所能明白的了。用一份小辈的恭敬,给遥远的祖坟上一柱香。希望自己的小孩长大以后,会偶尔想起父亲当年一大早就坐在计算机前,泡上一大缸苦茶,一动不动地算计着当天的股市新闻。也希望小孩能学点中文,不再把父亲写的倒拿着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