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1.
大表哥来了。
进门,客客气气,他和气微笑着:
“大宇,我想和你聊聊,你是大陆人,那边你比我更了解,更懂。”
他是台湾来的,一晃几十年,昔日君未婚,儿孙忽成行。
“我已经将大陆房地产卖了,计划回老家祭祖,浩浩荡荡全家15口,都回去。”
“呀,是吗?”
“问题在于怎么作?我不懂,就是这祭祖行文,也大概属于很专业的吧。”
一边说,一边拿出一片CD。
“这是中观寺主持修士们们帮我打字的,可惜是繁体字,在大陆不能用。”
“你能帮忙将他变成简体吗?大陆人只认简体哦。”
“不难,不难,马上搞定。”
我说,一边开电脑,利用WORD自动翻译,很快就做完,打印一份出来,先过目。
“这是多年前二叔写的,为了纪念他的死,纪念他带我出大陆到台湾,来巴西,我还是决定用他的名义来祭祖。”
“什么?这样似乎...”我停住,不好多问。
“我叔叔,就是你姨爹,是我们老家的才子呀,还是用他的成文比较好。”
不多说,我再看那祭祖的文章。
见下,简体版,已经转换好了,我大概看了15分钟,无言。
《 重修X始祖墓碑記》
余嘗憶弱冠時從師講學於先始祖祠堂見墓前有豐碑挺立古色斑斕未嘗不嘆先始祖之流澤孔長而尊祖敬宗之意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及按其誌文乃前明萬曆二年先正廷瑞與弟根暨侄仕郡之所經始也風磨雨洗字跡多剝蝕而顯揚先祖以崇孝思之意猶自照然可考也雖予家去營數里兼之友教於外四十餘年故歲時致祭間有不至者而報本反始之思未嘗不耿耿於懷也凱意意天哐?h治亂靡常咸豐末年頓遭皖逆之變遠近村落蹂躝殆遍而先始祖之墓碑亦劃然中斷仆于寒燐衰草之中非復向時之屹然特立者矣數年來屢中夼e因烽烟未靖遷延不果及今春兵燹稍息族首事諸人決意重修屬記於予子贏老也文翰久疏然為先人後義不容辭又憶少壯時同族伯叔兄弟入庠食宿者濟濟六七人飄然逝矣而執亦不得辭謹按先始祖自成於明初祭卜居於執陂堰之西生子二人孫八人既終藏魄茲土枕長岡對茂林山嵐竦峙於東南湖水環繞於西北形象者流咸以為佳城之罕匹者也故子蕃衍俊秀世出蓼水東西聯絡四村皆其仍也鳴呼予因有感矣想數年以來封君世家宅兆漫滅失傳者何可勝道而始祖之壠日益增營日益廣古柏蒼蒼為神靈所棲止者日以茂子孫振振為宗視所繼承者日以多是豈得天之厚得地之靈故致此與抑亦真實無妄之心存於中而不外必有非人能及者故能以一人之身衍而為數百家之眾耶觀命名之義而其意固可默識矣安溪先生云以祖宗之心為心則天下無不和之族人蓋雖世遠年湮行實莫稽而孝悌忠信之在人者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也凡為後者漳苣钭嫘薜聼o忘先志何至相虞相訟相傾相軋以貽先始祖無經之恫乎予故叙其始末刻諸貞珉庶幾可以昭祖德而垂後世云
庠生蓮村貫二撰文
裔孫貢生壽山中德書丹
XXX敬書(此处隐去名姓)
龍飛皇清同治九年歲次庚午孟夏上浣
“清同治九年的本子,您看还能用吗?标点都没有一个,您能用吗?敢用吗?”
我开始直接了当,当面对大表哥直说了。
“现在是:
1.到2007年了,早不是同治年代了,皇上从慈禧中山蒋公到老毛了,现在是胡老板了。
2.中共马列革命了,就是祭祖,大概也要请地方官方党组织同意呀,你要找关系,写报告,设酒席,送礼品,花钱,摆场子,作施舍,送钱送礼,虽然是生死祭祖人之长情,华人文化情节,但是也很不简单呀。这是首当之一二。”
“这三,更为复杂的是,你一去15人,动静大了,问题就会多了。”
“这第四,这姨爹的祭祖文章还能用吗?你老看看,你读的懂?我只能懂40%,就是现在大陆土地庙的神仙,怕也看不懂了。这同治,不是同志,还能写上去吗?”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头脑都昏了,对对,你说的太对。你帮我吧,一定要帮我呀,我心里不安,自从二叔过世,我难过,到现在...不过...该结束了,要结束了...我要作我结束的最后事情了。”
他声音极低,唯唯中,忽然眼睛亮起来,声音也高亢起来:
”我这些儿孙们,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我的责任,就是要他们了解他们从哪里来,不能忘了祖宗,忘了中国,忘了我们那块贫瘠的故乡土地,也就是,我现在要给他们后代一个明确,一个交代,一个遗言,一个答案,一个祖训。”
“好好,您说的对,到了现在,我觉得您应当把那些不愿意说的都要说了,不要为先辈再回避什么,不要为先辈们掩护什么,您不说,我们晚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您有责任和义务说出来,时光流逝,一切都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热茶,盘坐,我开始和老表哥聊聊天。
祭祖(2)
“不好意思,我听母亲说,我有个六姨妈,最后竟死在台湾,一直到现在,搞不明白原因。还听说她有个养女,如今又在何处呢?您在台湾,和她们有走动,应当了解一点吧。”
“是的,确有这回事。那个时候,我二叔和你姨妈-哦,就是现在你的七姨妈,是都住在台北的,开始都还是不错的...”
他吹吹茶叶,斯文的喝点茶:
“你六姨父很帅,潇洒极了,风度翩翩,--有点像..呵呵,那个那个现在的刘德华,他们是大学同学,又是夫妇,可惜没有孩子。你六姨妈做到台北检疫所主任,哦,当时那是很高的职位了。”
“但是他不喜欢你姨妈,开始和一位更漂亮女孩子胡来,被发现了,于是她也开始胡来,作对等的疯狂报复,整天喝酒,那个养女则在中间专门挑拨是非,终于你六姨妈服毒自杀。我们送了葬,并保证不能说。以后,你六姨父去了瑞士,做了教授。”
大表哥嘘唏着。我明白:感情是双刃利刀,爱情是无敌杀手。
呀呀,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时候,台湾好苦,大陆更苦,记得曾收到我母亲一函,那函辗转半年才到台湾,母亲说他们都要饿死了:我连借带用自己的所有钱,凑了20美元--那在大陆已经是很大的大钱了,为分这钱我家族里差点闹翻,但是毕竟帮助母亲一家度过难关。”
他边说,抽出一张白纸:那是他制作书写的家谱,从一个祖父开始:
排列格式是从上向下发散作树枝结构展开的。
“我父亲是老大,你姨爹是老二,也就是我二叔。我是老大的大儿子,我下面就是我的这些孩子和更下面的孙子们。我傍边是我弟弟一家...”
在逻辑上非常清楚。突然,我发现有两个位置,在姨爹的下面,画着括号,怪怪的。
“这里,是怎么回事情?这两个名字?怎么写了问号?”
“我正要请教你,这里该不该写上呢?”
“什么意思?请直说吧。”
他慢慢转了一圈,开始发话:
“我二叔年轻多才风流倜傥,少年得志,名扬乡里,于是他年轻时曾有一情人,未婚已私有一男一女,我实不知该写上还是不写上,很难。
当时怕坏了他的功名,但父亲竟棒打鸳鸯,硬硬撤散,那女子不久因相思死去,二叔则一走了之。剩下这两个娃娃,只好我母亲抚养。稍大,送给他们娘家,现在他们二人在新疆,生计很糟。”
“哦,竟有这样的事情?”
“还有,他们见二叔接走姨妈的大儿子一家出国(即我巴西的小表哥)大为不平,
为此事你姨妈大发雷霆,要我不要管闲事。”
“唉呀,那么我姨妈她?…”
“干脆挑明吧,明知二叔有两个孩子,姨妈还是死追非二叔不嫁的。
你姨妈好厉害,呀呀,我实在不能再说了,她是先孕不说,再逼你姨爹奉子结婚的。否则在大学内有何面颜立足呢?”
“姨妈年轻那么漂亮,何至于此呢?”我问。
“漂亮极了,也厉害极了。到现在我都怕她。一物降一物,那么,大宇,你看这两个人名是否要加上去呢?”
“当然,如果那女子再嫁,还能商议,那也叫奉子成亲,呵呵。
但可怜母亲一死,则非属于父亲家族不可,这两个人是不能从族谱中去掉的。”
“你姨妈看见不会大怒吧?”
“她会装看不到的,不会问的,就是看见,又能怎么样?事实嘛。”
她老了,不再想指挥控制一切,所有的过去,像五彩缤纷的彩霞,在黄昏看尽…。
吃了两盘水果,老表哥继续谈;
“家谱做完,就要写点东西。前面为我妈妈一百零三岁,特地做了大寿,搞了录像,这可是我们作儿女的福气哪,人瑞呀,是祖上功德修来的。”
“可是问题来了,我的儿女们都巴西化了,不懂中文了,这应当怎么写,怎么表达呢?看来要用两种三种语言了,不能他们是巴西人了就忘了老祖宗吧。
再说,家中的宗教信仰已经五花八门,难成一统,像我们,我和你嫂嫂,信仰佛教,孩子们则信仰天主,这儿媳妇的父母又可能信仰基督,伊斯兰,我弟弟的几个孩子信仰更复杂,这年头还有人要加入共产党的,呀呀,这家族祖训和寄后语,对我可是难写了。
我现在虽然处于一家之长,也不能搞专制独裁呀,更不能遗误后代,可这民主也总不能轮到让我孙子来起草吧。”
“哈哈,表哥您现在就是联合国,你是秘书长的干活,要不就是美国大老板。”
“哪里哪里,上面我还有个103岁的老妈妈呢,她头脑清醒着哪,
这种事情,最终大主意我还要请示她。她同意,我就高兴,她不高兴,我绝对也不能高兴的。”
大表哥是孝子无疑。
我终于理解这问题和系统有点复杂了,大表哥下笔确实很难。
祭祖(3)
复杂还在于这家族谱中,一定会有我姨爹即大表哥二叔的位置,在这个位置,单列出两个他的私生子,对这两个存在的私生儿女也要说明,比如他们的简历,现在在哪里等等,也只能挂在他名下,和他并列的是我的姨妈,算原配。姨妈的下面则是她的儿女们。
姨妈小儿子下面所挂的五个子女,只剩下三个,前面说过,因为风水的原因,死了一男一女,为此我写过文章,叫:一个巴西小姑娘的下葬。这两个名字是否也要列上记录呢?活的好说,不在了,是否要列上呢。
和表哥讨论了一下:只要曾经存在的都是现实的,只要现实曾经的都是存在的,所以也要列上去。
但是怎么死的就不好写了。这是一个问题,需要表达出来,但是如何表达好成为一个新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
大表哥的唯一弟弟是一表人才,高高大大,像华国锋,他有七个孩子,早年大表哥设法把他们夫妇和全家从农村一起迁来移民来巴西,不料这里出现两个问题,大表哥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第一:这个弟弟也风流,来了巴西,拿了永居,就回国了。
在国内找了二奶小蜜,几个还不知道,于是也有了孩子。混了几年,终于又回巴西和原配和好了,所谓:兔子满山跑,还是老窝好。
但他和二奶们所生的孩子在家族中的位置如何定位呢?复杂了。这些小家伙们闹着要来巴西,他们也是人呀,盼望有个让他们能出头出国的好爸爸。
如果二叔的私生子女可以给定户口合法位置,不给他们她们,是否叫做摆不平,也叫有点不公道了。
第二,大表哥的大侄子,就是大表哥弟弟的大儿子,来巴西后,先后和几个中国女孩同居,头窝所生出的两个女孩子虽然法律上被判给第一位的女方,男方不认,但是作女儿的就是来认亲爸爸,她们非认这个爸爸不可。这现实活生生的血脉关系,不管你认不认,它是存在的,人性的,这也成为一个问题。
目前这位弟弟的大儿子,在国内几个城市流动居住,分别有几房女人,据大表哥说,因为这大侄子一表人才,气大财粗,现代的中国女孩就爱这类才子英雄。
如果潜心调查,估计这小伙的孩子会有不少,秘密的有多少,还不知道。
于是大表哥很自豪,但也无奈,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实际存在血脉关系的第三代中外子女。这个族谱看来横拉开的话,要预留很大的空间,否则加不上去也不妥。
这小伙子又要去美国和欧洲,一样会拷贝粘贴上不少欧美女子,于是一只国际家族血脉大军,还在发展中。
哥哥这么作,妹妹们也这样作,因为爱情这个问题是复杂的,是高阶微分方程,甚至无解。是感情的,奇妙的,灵界的,于是这小伙的几个妹妹除去个别从一而终(到目前)更换男人和先生也是频率很快的,于是生出同母异父的几个孩子就很正常。所以怎么摆放位置也是问题。
总之,大表哥家庭的血脉枝叶像大树一样在巴西生长扩大。
更像春天的各种花朵蔓延开放,像竹子节拔高再分叉成林。
于是一个家族的族谱就成为动态的,增加和变化的:复杂了。
无论如何,直系是最重要的,但直系身份的男女双方再变更对方,到下一代,再更换几次,还是算直系内呀,哪怕就是在三代的范围内,目前已经快够一个连队了。
“大宇,这表,我作的很难,太大。等于干公安局和作人口普查了,真的。需要想个好办法,你看怎么才好?”
“让我想想,总有办法的。”
“关键怎么写这个祭祖文章祖训和家戒,这个也不容易呀。”
“这样吧,先让我看看您的所有资料和影像,包括录像,我再思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