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酒鬼之死》(1)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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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之死



                                                            
                           一

  走在泥泞的墓场草地上,彷彿不是身体,双脚虚浮得没法与意识相连。飘荡轻呼的风雨,恣意的风丝雨丝,把心拧得绞痛,双眼也被雨点拧得晕眩,已无能辨别墓场景致。快到桃的墓碑吧?他想。心怀意绪牵连感觉,才能走到妻的墓地。他抬起脸来,任风吹拂和雨丝拨打,让雨丝流向双眼,滑到脸腮,直到唇角边缘。无法辨识毗邻栉茨的墓碑;他双脚行得凌乱,彷彿漫无目标。他有些心慌意乱了,真想哭!这是少有的经验啊。我哭?脸上滑行的是雨泪交融吗?噢!只要摸索到妻的墓碑,就大安大吉了。他打心里安慰自己,也好像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对待妻。心里的难过,令他举起手来抹脸。早就应该来祭拜妻。怎麽竟到临死纔来祭妻……这样想时,心里的颤慄,彷彿也交融了忏悔的意绪,脚也踏空了。他跌倒下来,撞到墓园一方石柱。那刻,天边闪耀一阵电光火石,眼前景致如白昼,被震慑的心魂把身体拉倒在墓场走道上。那瞬间,他看到了那棵冬青树。
  丧妻已成定局了。死局因女人而悲恸的罢。妻之死彷彿是早埋伏的噩魇。不过,死事之突然发生,才又令他极其恐惧,悲恸得不成样子。适才,走在路上就满怀了恐惧,车子像走得漫无止境,由黄昏走到黑夜。寒风细雨像千丝万缕凝结在挡风玻璃上,黏连了满怀翻腾的心事。玻璃上像永远活动一副迷迷糊糊的脸孔,和一张半透明但迷糊的绿卡叠印,令他哀痛而恐惧!妻死後就把她相片和绿卡黏贴在驾驶座上了。这是妻生前脸孔,还是死时面孔?但绿卡则是死後移民局发下来的身份證据。结束十叁年法理判决的假结婚,似乎连在美国诞生的儿子都因绿卡才变得真实,我和她的亲骨肉。妻和绿卡被寒风吹荡得凄迷,她的含幽含怨也凄迷。短短五年,怎麽妻的脸相和绿卡也迷糊了呢?整个路程都充满了哀思和恐惧,最终竟迷惑在电光火石交融了。
  丧妻定局。真不愿意想妻死与绿卡有关,和我最後一次打妻有关。那回打妻着实没齿难忘。打妻,则是无数打妻和诅咒的连续。无限的慾望和无聊的发洩,也因绿卡和打妻关係吧?为甚麽妳婚前欺骗我有绿卡?看準我的身份才结婚?打妻,此刻竟变得异常清晰。
  人间恩爱夫妻无数。我与妻为何有缘似无缘?那夜,为了十二岁的儿子生日,提早把小店关门,想赶在八点回家,原是暗合儿子生日,也暗合当上小老板的福气。今夜要喝多两杯,叫女人也喝,再恩爱。每天回家,都会听到妻同一句话:移民局没有信来。判决假结婚,还想绿卡?想到死呀,醒醒吧!怎料人还在屋外,就听到阵阵叮叮噹噹铜锣声。打开大门就把我愕楞了!十二岁的多福仔头上顶个小香炉,袅袅香烟飞旋。妻在多福仔背後敲打小面盆。她还唸南呒经。
  「老子革命儿好命。老子反动儿滚蛋。唉呀哟唉呀哟…」
「妳与多福仔中邪呀!」
  「多福仔生日咧,图个快乐。」
  「怎令多福仔揹妳小香炉?」
  「为多福仔祈福咧。移民局没有信来。」
  「这里不是妳烟台乡下啊!妳欠打啊!」
  「我无乡下,我无家。」
  「去死呀!妳!」
  那樽酒照妻的脸打下去。妻血流披脸。把妻抽起来,又照她的脸搧了两个巴掌。把多福仔拉出门外,呯声把门关上了。死仔你多福,听你妈玩这些旧八瘟。死出门呀!永远不要回家!……为什麽看到妻的小香炉我就气炸!叁十七岁时结婚寻梦为何?不是燃香烧蜡烛的日子啊,妳!都是难掩心头的恨意,把妻拖到房里,把起她结结实实掷到床褥上。今夜不肏妳一锅开花,难解我心头怨气。把女人的猥衣扯开,彷彿平生最初与女人做爱。十叁年夫妻,也好像最初看望了女人黑黑毵毵的腿眼风景。十叁年,每次要妻,都在黑暗进行。而妻永远背着身子,非高抬她屁股不可,才能功德满圆。我不想嗅你的酒气,妻永远这一句。男人老狗,不抽烟不喝酒怎像男人!四十几年的霉气,都在今夜里发洩。我盯着毵毵然的牝巴,望着女人血红的脸孔,她一副生死无畏且姣情万状的热情,我以为看到这才是我真实的妻。……
  最初看到妻的死相,他以为是妻表露无遗的睡相,那麽的安宁,安宁得有些诡秘。然而,这样誇张的睡相,令他惊詑无疑。怎想到妻已死亡呢!与妻结褵十叁年,从未见过她以这样不自然的姿态面对自己。他推了她一下欲弄醒她。後来,他总看到妻的脸被一层层透明的保鲜纸包裹得严严密密,才惊悟妻自杀。他猛力推她,感觉她肢体僵硬冰冷。惊恐以此刻发生。妻为何选择大年初一赴死?为何采用坚韧如丝的保鲜纸结束生命?则是他始料不及。他怎样撕扯层层叠叠的保鲜纸,又怎样与妻对口呼吸,怎样捶打妻的胸口,都是抢救的末节,与妻已阴阳相隔了。後来怎样发觉妻掌中握住那纸绝命书,都不记得了。妻的绝命书错字多,也写得乱。他识字不多,无法明白。後来还是人家把意思告诉他。

阿德:
这天终归要来。你我缘尽,还说谁对不起谁?你说我为绿卡才嫁你,现在说啥呢?都是命中註定。十叁年在美国,日子无涯无尽。在我是渡日如年,在你是借酒消愁,愁不消,你才打我消愁。这都过去了。我命不好。但是,我还要感谢你爱过我,爱过我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女人。听命运摆佈偷渡美国的女人。我没读几年书,无法做好女人。但绿卡和嫁你真假有甚麽关係?我去了,要好好对待多福仔,像个父亲。还有,一定要戒酒。
                                                              大年初一桃

  後来,一切都为丧妻才进行。举葬并不萧条。各方抄厨艺的行家都来了。四十二年人在江湖,都是浪得虚名,都随亡妻悲恸如之。盖棺前,他把妻生前锺爱的小香炉抱在她胸口,香炉用红纸包裹,与妻自杀时穿戴的红袄同色。凝望躺卧棺底的女人,看妻安祥且莊重的仪容,却令他心里浮起一股寒意,令他有再痛哭一场的衝动。他恍忽间看到妻胸前小香炉青烟袅袅腾腾,刺得他双目眩然。为什麽小小香栌竟成了瞭解妻的惟一遗物?跟绿卡如相依相随呢?多福仔站在棺前,却一副木然无泪的神情。我仔,你也知道妈妈因爸爸死亡吗?幸好警车和救命车来时,多福仔还未放学;不然的话,他也看到母亲那副死相。噢!……牧师吟唱:信主耶稣得永生。可怜的孩子都来归顺我。阿门。叁仟元为妻卖了这块福地;还有,妻之丧葬以基督礼进行,入乡随俗了。还有,那棵冬青树,也是青城老闆娘与教会交情才格外卖出的福地,对我算是过去十几年在她店掌厨的报答罢。冬青树婆娑,都为妻安祥归去绿得森然。天气阴鬱鬱,欲下雨的样子。
  他朝深幽幽的墓道走去,走向冬青树,走向妻的墓碑,走向妻。他又踤了一跤。踢到什麽?又一阵电光火石,天崩地裂也似。眼前的映像令他毛骨悚然!良久,他才感到自己抱住那棵冬青树。他感觉自己失禁尿尿了。此刻,他多麽渴望手上有樽酒。酒!怎麽又想喝酒?!你看到棺材了,还想酒?恍惚间,看到一只酒葫芦鬼魅也似在眼前幌动,非常蛊惑的在幽黯的墓场上空飘荡,把他的意识搅扰。他打心坎里呼喊起来:桃,原谅我,我中酒毒太深,我不能无酒。但他并没有呼喊出来。那阵电光火石轰鸣,却令他感觉身子下坠,然後什麽感觉都无。而所有景致都在那时发生,暂次清晰。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他已死过一回了。他被一股力量抽离,晕晕噩坠落下去。那是後来的记忆——
我怎地换了个身体?飘飘然追逐眼前闪现的影子。飘闪的影子飘忽飞扬,我也飞扬。无数青焰蓝幽幽,似灯笼也非灯盏,在森然幽黯的路上闪烁不定。谁在一路点了无数蜡烛?把嶙峋凸凹的地方照得幽秘阴森。我只知道飘忽的影子是妻,已经死亡五年的妻。我想追逐她,一路呼喊妻的名字。幽黯的幽冥之路好长好远。闪耀的青幽火影,幻化成万千萤火也似。飘忽的妻停下来了,我看到她抱?小小香炉。为什麽我偏偏把小香炉放在妻的胸口?难道表示我对妻忏悔吗?每天晨曦初放,妻就点燃了几支香拜神了。那回,多福仔怎地转到椅子上玩起香火来?多福仔的笑声把昨夜的酒意嘈醒,一巴掌照妻的脸劈下去。妻连吭声都无,只恹极白我一眼,把多福仔搂得紧紧。倘若不是对神鬼有几分敬畏,早就把香炉打碎了。我把妻的小香炉放在胸口,难道也是对妻一辈子怨恨的敬畏?我忽然又记起妻举葬的情景:
棺柩迟迟下降。牧师令我和多福仔抓起泥土撒向深坑里的棺柩。尘土撒下去。一阵风拂过。尘土闪进我眼睑。我双眼刺痛。我泪水奔流。这纔感受阴阳相隔的悲痛。牧师手上的铜铃叮噹不绝,像招魂一样绵绵不绝……
此刻,飘忽於青幽幽火焰之间,我多麽渴望有壶酒。适才,飘忽在幽黯里的葫芦哪去呢?
桃,我赶下来会妳,是跟妳话别的。我朝飘忽不定的影子说道:我要远离美国返乡下了。多福仔中学毕业了,东不成西不就,当兵去了。现在他去了波斯湾,跟中东佬打仗。我返乡下医病,也想祭拜我老妈子。我不想死在美国。请原谅我,桃,我不能陪在妳身畔。我告诉多福仔,每年要回来看望妳。
          回去吧,你我註定阳间无缘。飘忽的影子声音凄凉绵绵不绝。

                二

  时值夏日炎炎。回到阔别卅五年的省城,他没有丝毫的热情。省城在记忆里,像幅画仍未变,没有眼前这样陌生凌乱。因病纔回家,还是因眷念母亲墓地纔回家?现在都无心细想了。返乡欲断肠,这纔千真万确。母亲的墓地在哪?这堆草丛下就是母亲坟墓?母亲坟墓连块墓石也无。母亲之魂何处栖身?他在草丛盘坐下来,背?日影眺望无垠的田野、远山。他又记起昨夜见到母亲的梦事。
站在长堤街上眺望海珠桥。母亲坐在堤上也望。她手上拿?只叉烧饱。江风吹得我浑身凉爽,心也爽得要飞。许多风帆都由桥底飘过,船桅影映错密,远处的江流闪耀。一只大轮船驶到桥墩,海珠桥朝两崖打开,像两只怪兽的巨臂张开。大轮船慢慢驶过去。海珠桥又合拢起来。多麽奇怪呢!阿妈,桥也会开开閤閤啊!妈也在想呢,傻仔。快把这只饱子吃完。母亲跨下堤了。阳光照得水波粼粼,母亲髮髻上的银簪也光闪闪。大口啖母亲送过来的叉烧饱,看到大轮船去得遥远,驶向江流远处。母亲一直兴趣勃勃望我吃饱子。然後她轻抚髮髻,脸上绽开两朵笑涡。我望母亲傻笑,脸腮胀起吃饱子的满足。看够麽?德仔,母亲说。阿妈,我长大了同你一齐坐大船,去好远好远,去找阿爸。阿爸!阿爸在哪里?我望到母亲一下子垂了脸。梦也醒了。

十二岁时跟母亲进城的事,於今又串连在四十九岁的梦里,思念从未见面的父亲,原就归咎命运罢。对於父亲的唯一印象,却仅仅留在这只玉坠里,难道又是命运捉弄人?他用心抚摸贴在胸口的玉坠,心有些潮热。十四岁那年离乡,原也是随命运的脚步,非离乡不可。
  夜,狗吠得诳诳。
          山高水远,是福是祸,全靠菩萨保祐我仔。母亲朝天地鞠躬。
          —妈,我会福大命大的。
—德子,这玉坠你带上。母亲说:玉是阿爸给妈的信物。你带上,好像见到阿爸和阿妈。
      —阿妈,受仔一拜。朝妈一拜,真像生离诀别的意思。
      —照地址找上龄叔,要生生性性做人。
      十四岁离家,母亲把玉坠掛在颈上,人也就被夜吞噬了。
  
他被太阳炙得背脊酸楚,但还是不想站起来。他转脸望?一直佝偻身子站在草丛的龄叔。龄叔纹丝不动望?他,似在等候他说话。他并不想说什麽,却希望龄叔先说话。其实,龄叔猜透他心思。他领他到这畦草地来,就是希望大家说些心里话。
  「我後来纔听人家说,你阿爸和佛观叔都是江湖人物。」龄叔终於也坐下来说话了。他佝偻的身子坐下时很辛苦。他纔领悟为何龄叔一直佝偻?身又背阳光曝曬。「他们叁个人偶然来到村里,在茶寮里打盹,後来就朝村外的草畦出发。为何打鬥,最初无人知晓。後来人家说为了你妈。」
  龄叔的声音很细,因背?阳光说,听来就像在黑暗里遊走,像来自遥远的声音。
  「为了母亲……」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暗藏在心里不说。
  「那场恶鬥引来村子许多人观战。他们俩人都是玩家。据说,叁个人合喝一支竹叶青,然後互相朝你妈鞠躬抱拳,说明拳脚点到即止。岂知几个回合之後,互相打出本性来了。谁也不饶谁。但你妈是公正,她跪在草垛边不住呐喊:别打呐!别打呐!我谁也不嫁!你父亲中了一脚下阴吧,裁倒了。你妈妈疯狂的跑到他身边。佛观叔也气急败坏站在你父亲身边。你妈站起来,重重掴了佛观叔一巴掌。後来,她抱?你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谁也不知那枝针镖是怎样发的,但见佛观叔按?左眼,血打指隙里狂泻出来。」
  「这场决鬥伤了人命。叁个人为何跑到村子里来决鬥?後来大家都说开了:情串一枝箭,射痛叁个人的心。叁个人谁也不理谁,消失在落日黄昏里。一年後,你妈抱你来到了村子,就在草畦大路边修葺破茶寮,直到几年後纔归入村籍。」龄叔的佝偻身子站起来了。
  「这样说来,我妈是情义女人喽!」他讚扬母亲,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在珠江桥畔看到的母亲模样:母亲在阳光下抚模髮髻,他嘴里嚼香香叉烧饱。阳光下,母亲嘴角泛漾两个迷人的笑涡。
  「是呀!都说你妈是在战争年代跟上你父亲和佛观叔跑江湖长大的,两人都爱上你妈。拜把兄弟嘛,由枪林弹雨里出来,心怀情义两字。但结束呢,还是因爱泯灭良心。巧订终身,取决一个情字,义已一钱不值呐。两败俱伤,远走天涯。你妈为何回村子开茶寮,然後终老?这留你将来地下问你母亲吧。」
  我是遗腹子!他望炎炎草畦在风中捲动,望?佝偻的龄叔,一脸茫然。龄叔都觉得我可怜,知道我不久人世了。想到这些,他心里黯然伤痛得想流泪。龄叔特地陪我来到墓垛,向我诉说了我远年的身世之谜。我带这个身世去见母亲,又是怎番滋味?妻亡子散,我可怜吗?天地知我,我将受天谴?!他突然怀念了远在波斯湾的多福仔。噢!我堂堂炎黄子孙,怎的生个儿子为美国佬打仗啊!他伏在膝盖上哭起来了。
  此刻,他好渴望手上有樽酒,让酒消解满怀愁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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