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逛新墟憶舊墟》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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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散记            逛新墟忆旧墟


    弟说我几十年来投过墟,要陪我到乡墟逛逛。
    走过通往乡墟的马路,眼前的乡墟已城镇化了。迎面驶过一辆辆卡车,捲起滚滚黄尘如烟。我被笼罩在烟尘。我边行边眺望,欲寻觅黄尘背後的古墟街景。旧时小墟在哪?蛰伏於岁月风尘裏的古樸小墟,已被烟尘如风也似飞捲得无无影。我脚下踩的不再是记忆的古墟,寻觅的却是被尘封的旧梦而已。我难解释由记忆深层浮上来的思绪,觉得乡墟已不认识归来的遊子,我也陌生了孕育我的故乡。
    我告诉弟要到「墟肚」逛逛。他神情有些茫然,像不太理解「墟肚」何意?「墟肚」是已消失的古老名称,烟没於新旧交叠的世纪缝隙裏,再无人记起她的亲切味道了。我想,如果有新旧交替界碑,它也祗竖立我心坎裏吧。我举目远眺,古墟连半堵墟墙遗迹都没有,被埋在新墟地下了。我来逛墟原为重温旧梦,於今的旧梦情节,也泰半变成自我嘲弄的意思。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进,似乎也把我的记忆压扁;快到墟市场了,我心裏充满了情怯怯之感。
    到墟裏去,乡下人通常说去投墟。如果投墟回来,人家会问你:今日墟肚看到甚麽东西吗?你会回答人家在墟肚看到甚麽新鲜事。譬如今日墟肚来了档江湖卖艺人,或今日墟肚有鬪画眉(鸟) 或鬪促织(我乡对蟋蟀称谓)等等,都是鲜活的消息。意思是叫人家快去看。这都是旧时乡下人的投墟习惯,也是我最爱记忆的童年往事。
    旧时的小墟,据老一辈的人说(即我父亲一代) 日本侵华前,乡墟有城墙包围,有东西南北四墟门,四通八达,官路直通四面八方村子。向南走鲨鱼涌,不论香港客或南来的贩家和挑脚佬(小贩僱的挑伕),都会在小墟落脚,盘桓一两日打点身心再出发,向南由鲨鱼涌出海
,向北进内地坪山出龙岗到深圳,向西出大鹏城。因此,小墟虽小,很有地理环境串连的人本价值。我未赶上看古老年代的乡墟,也未知墟肚最兴盛时的繁华日子怎样?这些应该永远存在的故乡人和事,都给日本仔侵华摧毁了。但我小时听来的看到的感受的,也值得写几句。
    据说,日本人未来前,小墟最繁华时有过佰人口,除墟肚大部分商店人口,都是往来葵涌墟的生意人,住著名的〔文昌楼〕。〔文昌楼〕不在墟肚,离墟仅数百步之遥,是幢红毛泥石屎洋楼。当年日本飞机炸不塌〔文昌楼〕,衹炸塌半边,还留下半边巍然兀立。解放後,正值我上学年纪,这半边〔文昌楼〕修葺改为乡中心小学。记得,到我唸到小四时,全校学生六佰几人,甚麽乐队呀戏剧组都有。这时墟肚给我的印象也十分繁华热闹。
    日本飞机炸了小墟城门。由我有记性始,四门衹炸剩一个北门,就是由我村行来的正墟门。原来完整的古墟斗门被炸,祇剩有半边未塌。半边墟门之上,还残存零仃仃一个浮雕的『墟』字,小墟城墙已被炸进历史泥坑裹,『墟』字被绿苔和蓑草簇拥,衰兮兮迎接风吹雨打,记录?历史沧桑。进墟入北门,记忆裏要绕行一段曲尺型围墟破城墙, 纔走能走进墟肚。古墟被井字型狭窄小街围拢,中央的口字就是墟肚。井字古墟,井字的两横两竖格局,被半腰高矮墙围拢,井字四角交会处,都有四平八稳的石柱,支撑两边斜行的青瓦盖顶,形成井字墟市场。井字之口部左右两旁,分隔两边的地段,连贯四边小街。每个地段空间都有摆摊,其中左边地段,偶然也有江湖卖艺人摆摊。整个井字,中央口部就是食档,隔开鱼肉市场;井字之上盘,也有固定的小卖挡,下盘是著名的阿瘸伯大牌档。井字型隔开的四边小街,就是小墟大小的店铺,与墟肚互相对衬相映。我想,所谓井井有条,大概就是古时故乡人築墟的最大心思吧。
    农閒时节,日昃时分最多人投墟。踏进井字小墟,人还未到墟肚,已嗅到空气中弥漫油?、鱼?的油炸香气。香味打阿瘸伯大牌档裏洋溢出来。阿瘸伯的油炸挡围满人。嗅到油炸香,怎不嘴馋,垂涎欲滴呢。每回到墟肚,因口馋油炸档油糍粿滋味,故对阿瘸伯的油炸档印象最难忘。油炸档是阿瘸婆掌油锅,大牌档的烧腊煎炒由阿瘸伯掌锅,是名副其实的夫妻档。阿瘸婆的油锅档,一个炭火炉上放个大油锅,油锅旁边放?的油笪,摆?整齐的油?鱼?。阿瘸婆坐著一张方?子,身边有张长方形小檯,放着大小瓦盆各一;小盆盛?油?的炸料萝葡丝虾米拌匀的粳米粉酱,大盆盛吹筒仔(小墨鱼),虾、鲥仔之类的鱼?料拌粉酱。坐在锅边操作的阿瘸婆,永远穿那套短袖大襟衫,腰缠一幅油腻腻围帕。但见她左手提油斛子(生铁製油?炸模,小圆型,连?一枝长铁?)右手执长孖筷;她由大瓦盆裏挟起大撮油?料放进油斛子,长筷子在斛子上轻轻一括,左手吊?的油斛子下了油锅;油锅马上爆腾一声,昇起一缕油烟,香气撲鼻。也是一阵子功夫,阿瘸婆把先下锅的油斛摆到锅边轻拽一下,油?滑出来了。滑进油锅裏,不断的炸起无数油泡泡。阿瘸婆在油锅里挟起炸成金黄色油?或鱼?,放在油笪上凉油。接下来,她右手在小盆里挑起一只吹筒仔,放进油锅裏,或者挑起一只虾一条鲥仔拖黏上粉浆去炸。然後,她手掌在围帕上擦擦,开始买卖了。她执起这个油?那只鱼?,放在一块巴掌大的草纸上,接过人家手上的钱,把油?、鱼?奉上。记得,一角钱可买到两只油?,一角钱两条鱼?,价钱是否便宜不知,但食之满嘴流油喷香,则千真万确。
    食了满嘴油?,拐出井字左上角,那裏如果敲锣打鼓,就是江湖卖艺人表演杂技,在卖牛屎膏药马屎跌打丸。遇上这些江湖人,整个墟肚热闹了。我就曾有逃学看表演的不良记录。最印象难忘的,该是那年看到叫麦健强的父女档表演。他父女档还有只小猴子,也是重要的表演角色。他父女俩和小猴子的表演,似乎也揭开我对功夫的狂热。我祖父也是功夫教头,但他活不到我领会功夫的年纪,对他印象模糊。因此麦健强父女表演,令我大开了眼界,心裏的感动无法形容。用现在的理解来说,大概就是歎为观止的意思。
    墟肚不算宽广,百数十人密匝匝围着这父女,就是看他俩的绝活。小姑娘十叁、四岁吧,人长得秀气,穿一套淡水绿唐衫裤,舞剑耍枪是她的绝活。那只猴子样貌狰狞,但非常乖巧精灵,又调皮得惹人爱。场子中央烧个炭炉,炉上架一条烧得通红的铁鍊。但见小姑娘敲打小铜锣,小猴子坐一张圆凳上,会咚咚咚咚打小鼓。小锣小鼓「咚咚??」是间歇式的过场音响,配合麦父的江湖表演。表演仍未开始,麦教头在大讲他的马屎丸(因马屎黑,故名)怎样怎样。他五短身子,坦胸露臂,右手握把大刀,左手拿跌打丸。他说完了,举刀猛拍胸膛,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也不知拍多少‘啪?’;‘啪’声消失了,刹那间又刀起刀落撗过胸口,
刀过处留下一溜血痕,血滴溜无声。接下来呢,他左手把马屎丸搯成粉末,朝掌心吐口唾沫。他左掌撗过流血处,把药塗过血痕,血不再滴溜了。小姑娘抛给父亲一方毛巾,父亲笑眯眯抹去脸上汗水,然後朝观众拱手致意。卖膏药马屎丸的广告也宣告完毕。这回合是牛刀小试,用麦教头的话来形容叫雕蟲小技,绝技在後面。
压轴大戏表演前,先由他娇女耍一套散打功夫。小姑娘放下小锣,小猴子仍然打鼓助阵。小姑娘双手义腰,头颈迴旋转几圈,腰肢也迴旋转几圈,手舞足蹈的样子。她滑遛一下,人已跳到场中,开始打功夫了。她双足平齐而立,跨开右足半步,腰肢下沉,刹那间左臂推出。但见小姑娘在场中央横臂、出拳、踢腿、扎跳、迴转、虎跃,始终在一个圆圈裏。但是我看得眼花撩乱了,衹觉得心跳,连大气也不敢抖一下。当小姑娘打功夫时,小猴子会跳到矮?子上,「砰砰??」敲打小锣小鼓发威助阵。看到这裏,我的羡慕敬仰之情无法形容了。
    压轴好戏表演,就是麦教头双手抹烧红铁鍊的硬气功。开场。小姑娘给父亲一方毛巾。
教头深呼吸一回,然後双足啪啪两声打地,在地上来回打几个转(後来纔知是运功运气) ,再扎了个马步,把毛巾由前而後缚住嘴巴。大势初定了。他双足又啪啪两声打地,突然似一头猛虎,撲到火炉前。也是说时迟那时快的光景,但见他揉搓双手,在刹那间撗臂伸掌,已抓起数尺长的通红铁鍊,不断的揉搓撚抹,直到铁鍊由红转黑。功夫表演宣告完毕。我心裏感觉呢,看他双手揉搓铁鍊之时,竟像玩一条火蛇过山龙(蛇名,通身火红,据云过处烙草)。教头双目青光闪烁,约盏茶光景,他放下铁鍊,双手解下缚口毛巾,气定神閒了,朝密匝匝的围观者举起双掌,再竖起两只大拇指,满脸笑容。自然大家最关心教头的手掌怎样?但见他摊开的双掌原本原样,没有丝毫损伤。接下来,纔开始卖马屎丸。卖药时,小猴子会把个大铜盘,小姑娘领?向围观者讨赏钱。但,给表演的掌声是由衷的赞美,赏钱则冷落得可怜。卖跌打膏药纔算广得善缘吧,也为讨赏钱打了圆场。大人化一块钱买一两粒马屎丸回家,总算心安理得吧,这是我当时的心思。
我想得太遥远了,还是回头来说眼前逛新墟吧。话题该这样开始:天下起微微细雨。弟好像醒悟了我说的「墟肚」何意,领我走到人口杂?的市街。他说我们脚下的「墟肚」,拆掉重建了新墟。横直交叉的墟街,到处摆满摊档,令我觉得杂乱无章,井字型的墟市格局走进历史,被潮流淹没。这是家乡的变迁,气象更新了,过去祇剩馀我记忆的一页。眼前无数小贩摊档,证明乡墟比过去繁荣,故乡人赚钱的心眼也精灵。我和弟挤在人潮裏,逛向新街一处,看到街地上摆一个草药摊子,吸引了我俩的兴趣。弟受弟媳家传医学的影响,他懂得草药性能,向我解释甚麽鹅舌草、白花蛇舌草、半枝莲、断藤根,说这些草药解百毒,对肿瘤之类恶疾相当疗效。药摊主人像遇上知客,满怀了敬意和热情。我用两块钱买了一段过树龙,它形如小玷板,小巧玲珑,却未考虑它的药理价值。弟说过树龙原是一种久年蔓生老藤,是清热祛湿妙药。我听之如获至宝。
    离开药摊,在街角一棵老榕树下蹲?叁个?黄袈裟的年青沙弥,他们的摊子满摆念珠和许多无名「宝石」。和尚多数卖膏药、丸散,竟时兴了卖念珠、宝石,令我兴味杂陈。受现代化影响,沙弥们也入乡随俗,和尚成了俗家子弟,六根清净乎?我举起「傻瓜」相机,欲为自己留个照作见證留念,却给弟拦住了。他说别招惹和尚,剃度之徒鱼目混珠。弟的话令我愕了一阵子。我对禅道有好感,过去也读过几本禅书,对於入定坐禅,认为是弘法之类的文化意义,常兴有缘似无缘之感,觉得人生如白驹过隙,今天得遇算我与佛有缘了。对於面前几个小和尚,我已满怀了敬意,觉得他们不再沿门托钵, 街摆摊自谋福地,与文明一道进步,也算佛门一大变革吧。
离开和尚摊,我和弟来到新建的街市。他认为这像是我要逛的墟肚。新街市是一座四面通风很宽广的独立建築。空气中弥漫浓重的鱼腥和血腥。我也嗅到浓烈的鸡屎味,也听到鸡啼,知道我们已踏进鸡栏。绕过鸡栏,我和弟走进了鱼肉档。我一边思想一边找寻照相对象。我的兴趣被一列列鱼箩吸引。我看中一个女鱼贩—一个身材健硕的壮年妇女。她正动作利落的成交一宗生意。我举起「傻瓜」像机,朝她微笑打招呼。她脸上掠过一阵子惊奇,然後回应我一个傲慢的笑容,继续她的生意。壮年姐,个体户,我可以想像她的志得意满,在向钱看的潮流里她富了,也证明了人的意识形态改变了,一如刚看到的和尚。硕姐肥腻的右手接过买家递过来的大青鱼,叭声抛进她左手垂吊的秤盘裹。她左手随之高举鱼秤绳耳,右手拨动秤砣的吊绳,双眸眇视之,在星星点点的秤码上游转凝视。她放下秤盘,右手食指随之扣起大青鱼的鱼鳍,左手在身旁一只箩架上拉出一根草绳子,巧妙的穿进鱼嘴,草绳由鱼嘴吐出来了。她食指一拧,继之双手合作打了个结。大青鱼垂吊下来。硕姐哈哈大笑起来,收过买家掌上的人民币,脸上浮映快乐和满足。我多麽渴望留下她刚才的傲慢,焕发她个体户的尊严。
    由街市出来,弟到一个乡里店裏买了两轮磨仔炮(一种像磨轮的炮竹)一轮八十块钱,共百六块钱。他托一轮我托一轮,顶?微微细雨回家。离开墟市,我似乎逛兴未尽,一路左顾右盼。我告诉弟,刚才逛过的「墟肚」没有旧时墟肚古樸古雅。旧墟的没落像徵了淘汰,也是乡墟人文精神的变迁,是进步了。但是旧时小墟的人情温暖,是古气的亲近融和,与我一齐随岁月烟尘化了。我记忆裏的乡墟竟片瓦未存,残存的是我的童年心事。我没有惆怅,在迷漫的雨雾裏回家,顶著磨轮炮数?自己的脚步,也像听到回顾的足音。廿四年後,数光阴如梭,我怎不遗憾少年无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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