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老舍、周扬——人性的见证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招几个人生知己,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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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写下璀璨的一笔。他的作品不是得力于其学富五车和书香家世,而是来自他清纯的心地和初出茅庐勃发的才情,农村乡下人的不及它顾的梗直让他找到了抒发自己才情的最自然最合适的管道。他的小说让人耳目一新,自成一格,所以能以卑微之身最低学历被提攫荣任北大文学教授,从一个侧面见证时代风貌。

当然沈从文以个人经历见证时代的还不止如此仅仅是风光而以。在革命狂潮中他也曾试图以人性调和党性和革命性,以人性服膺党性组织性,为此他痛苦过,失落过,甚至寻死过。很明显的对沈从文的迫害排挤,不仅仅来自政治方面的原因,还有同侪出于对英才的妒忌愤恨,而且打着革命旗号。最后沈从文还是执拗不过自己内心人性的呼唤,放弃荣宠选择落寂,不做犬马走而做一个卑微的小苦工,和他当初的来路一样。他放弃了曾使他光辉灿烂的文学创作,等于生命从头来过。那样一种人生痛苦,当世名人要人有几人担当过?担当得起?

不过人生祸福谁能料断?放弃就是另一种得到,这充满高深哲理的人生体验往往被作为玄谈而成为一种哲学标榜,但在沈从文身上却得到充分印证。他和死神照过面,侥幸留一命,却是政治上判死刑的囚徒,于是潜下心来也沉得下来,在苦工的位置上苟且偷生,默默打工,只为证明自己不写小说也能挣工分养活自己。这样,沈从文逃过了反右和文革的波及,在革命狂潮和压制充斥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到卷缩安身的一隅。(在文革高潮期间,沈从文也曾遭到揪斗,当时的学徒现在是京城灸手可热的画家对自己的师傅面赏两耳光。)

塞翁失马安知祸福?现在我们还是要为沈从文的放弃额首相庆。他从一九五六年开始到他逝世,不写小说而撰写历史史迹,俨然成为考古界某些领域的权威,著作颇丰,且具份量。在沈从文身上,我们看到坚持的价值,人性在坚持中体现力量。沈从文放弃的和坚持的,就是最后他得到的,可谓人生得正果,条条道路通罗马矣。

有许多文化知识人士,他们也坚持,不过他们没有沈从文那种乡下人的梗头脾气,还是以士大夫节气夸名自矜,结果人生虽然保节了,但自暴自弃或哀叹自怜,黯然一生。

沈从文实在可以作为人生榜样的教科书。

 

老舍,舒舍予,难道名字寓意了他的命运?老舍是留洋的学士(学识之士),可谓学贯中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是骨子里还是中国士大夫根坻,更有满族人情结。于是兴冲冲赶回新中国,心里充满报效朝廷的激情,满怀一展才情的憧憬。女为知己者容,士为知己者用,老舍用如橼大笔饱沾时代浓墨(这是时代大行话,曾流行一时),挥写历史画面市井变迁人物面貌政治命题,要求自己紧跟时代,追随领袖,于是忘了ABC,舍弃柏拉图,试图脱胎换骨,学做工农兵。

可是老舍毕竟文人习性,善良本性,一次次政治运动像灵魂桑拿,如A.托尔斯泰所说:知识分子要在盐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浸三次(大意),革命的残酷和复杂远远超过老舍的想象和承受力。他企图妥协,也已经做了,只是止步在落井下石的边缘,彷徨于指鹿为马的悬崖,保留住了最基本的做人分寸和尊严。

在写出茶馆、龙须沟之后,老舍再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为什么?他一定也像沈从文那样痛苦过,可是他喝过洋墨水土墨水,报效朝廷和与时俱进两根神经交叉运行,老舍不是乡下人,他沉不下去,只有往前走。走到一定程度,走不下去了,写不出好东西了,于是打住。由于皇族满人的散漫加上京城市民的幽默,和大作家的头衔,老舍还是人缘不错,混得蛮好。

但人性未泯。这个阶段,老舍在心里一定问了自己十万个为什么?不然,不至于在文革初期被打遭辱之后,果断跳河自杀。

他问了,可是没有答案。没有答案找不着北,就证明是荒谬。这时洋墨水的熏陶和土墨水的功底重又复活回升。一个学士,怎么可以认同荒谬?人性战胜了政治性组织性。及至文革破四旧,把ABC、孔老庄打倒烧毁,老舍找到了答案。可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毒打,在大庭广众受辱,老舍的土墨水告诉他:皇帝还不杀忠臣,自己犯了什么天条?难道自己改造得还不够?洋墨水提醒他:若为自由故,生命亦可抛。士可杀不可辱。

老舍是走到最后一步,才自杀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自杀是一种选择,选择表明否定,老舍否定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历程。舍予,把自己献出去,时代需要祭者。

 

周扬,从延安时期开始直到文革之前,一直是中共掌管文艺的高官,是一方神圣。看过党史的人都知道,中共在意识形态上一直以左为纲,尤其是抓意识不像打仗、搞工农业那样需要具体数字和统计,一根大棒挥过去,抡倒谁是谁,没有具体参数证明对错是非,相对来讲整人比较容易,也符合党严控意识形态的主张。周扬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精通马列文艺理论,经过多次整人,逐渐树立权威,以正义和革命的面目自居。他代表左翼作家和鲁迅的争论,倡导了门户之见,几次大的文艺路线斗争,整了和肃杀了许多文艺工作者。

据说周扬甚至看不起矛盾,言语之中时有抵触冒犯。后来得知矛盾乃二七年就入党的老党员,资格比自己老的大去了,周扬方买账。在周扬的身上,党性胜过人性,人性基本不起作用,这和他对革命的忠诚、对领袖的崇拜是一致的。

想不到文革开始,拿中宣部开刀,成为“阎王殿”,周扬自然成为阎王爷。批斗挨打,一切以前曾施与他人的,如今加倍受之。因为以前整人得罪了不少人,人缘儿欠佳,于是尝到落井下石世态炎凉的味道。周扬坐牢坐了十年,吃尽苦头。在牢里,他想了什么?似乎目前还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告明众人。

文革结束后,周扬得以出牢,是用轮椅推出来的,他恍如隔世。

可是周扬用行动说明自己在大牢里想了什么。他的人性复活,党性减弱,不能说就此消失,因为直到他临逝世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他党性泯灭。唯以根据的是周扬人性的一面,在出狱后大大的表现了出来。

周扬对自己以前整过的人,只要活着,都当面道歉,表示个人的悔过。在第四次文代会上,他更是在发言中,无论大会小会,公开私下,都对自己过去的极左言行和整人行为表示歉意。

人性不泯。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不过,人性是导向,不论怎样偏差,人性总是在暗暗地偏纠。它会以各种形式来提醒你,警示你,喝斥你,猛敲你。只有人性涨满的灵魂才是健全的,强大的,为什么?因为人性是永恒的。

 

 

 

 

 

 

qtfy 发表评论于
谢谢挥兄的好文!
唵啊吽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有见地!
丑女的天空 发表评论于
挥哥有大家风范哪!
Luciel 发表评论于
Though I don't know much about them and what happened, but I agree and I like your anal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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