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夏季
曾宁
准确地说,当年与你相遇,是一阵夏风制造的机缘。
那是15年前还是16年前?淮海路上,参天的梧桐树,疏密有致的叶子为干净的街道筛下一圈圈玲珑的阳光,穿透墨色的叶阵,在市声上头闪转腾挪的,是疲乏然而倔强的蝉鸣。
我刚刚从上影厂拍完广告出来,风吹拂第一次穿的黑地黄圆圈的短裙,我在梧桐树下一路小跑,蛮有兴致地踩着阳光制造出来的一把把镶绿边的小小团扇,象读幼儿园时跳房子。风从背后吹来,像恋人又多情又固执的手,轻轻推着我。
我跑着,短裙旋成一朵盛开的墨荷。青春,灿如夏花。在这一刻,你猝然现身。
当戴墨镜的你酷酷地向我打招呼时,我别过脸去,不想搭理--别烦我,你不是港商就是台巴子。
于是我冷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你一下,转身走进锦江一条街的“梦咖啡”。刚刚拿到广告片的酬金,该慰劳自己一杯现磨现煮的黑咖啡。你尾随着跟我走进咖啡店,礼貌地作自我介绍:“我叫达奇,正在为新的MTV物色演员,明天你来我这试镜头吧。”
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当时我正在和王诗槐、严翔、乔奇等大腕一起演出上海市政府的重点话剧,担任的角色不轻,我下决心干出名堂,除了拍广告赚点小外快,其他的不敢碰。更何况,对mtv这种小CASE从来看不上眼。可是,不知道为何,我呷下第三口咖啡时,莫名其妙地向你点了头。事后我想,是因为略略受你的魅力吸引吧?于是,我神差鬼使地走到你的临时筹备组办公室。
如今回想,那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青春,野心,幻想,激情,敏感,眼泪和笑,支撑“美丽”的所有元素,无不充足,无不召之即来。
我出现在你面前的头十分钟,便获得你起的绰号:小魔鬼。我也毫不胆怯地大声叫你“北极熊”,笑闹声引得片场里诸色人等纷纷回过头来看。你不像别的老成男人那般惊慌失措或故作正经,反而哈哈大笑,说我叫得好。我则肆无忌惮地抱住你的胳膊,笑成一团。
MTV正式开拍那天,你让我自己带情人来,让他扮男主角。可那时,我并没有男朋友,情急之下,把一位闺中腻友的小情人抓来,滥芋充数。说实话,那腼腆的男孩长得真够抱歉,我看这位“情人”一眼就忍不住想笑,怕笑场,自然要竭力克制,然而越是克制越是忍不住。到你喊“开机”时,我就山洪爆发般格格大笑,腰也直不起来,男孩在旁边发愣,恼怒的摄影师从镜头后面探出头来要开骂。你却跟着我,笑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边笑一边对周围人说:“看看这个小魔鬼。”不得不陪着我们窝工的老资格剧组成员摇头叹息:哎,真是小魔鬼和北极熊。那时,你和某女星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
当时,我悄悄地写作,圈内人中,你是唯一读过我作品的。你谈完读后感,对我说:“你很有才华,学习电影制作吧,这样才是长久之计。” 我一把夺过我的文章,发出一串嘲弄的笑声:“不行,学制作的女人要么丑得上不了台,要么太老,没办法了才吃幕后这碗饭!这次台湾剧组来了四个女人,都是幕后的,天啊!她们往外景地一站,厥倒一大片!我们背后叫她们台湾四大美女!”
我骄傲地把打印出来的新作抛向空中,你惊讶地仰头,看白纸在风中飞扬,然后纷纷坠落。那年代,我的青春和纸片一般,听命于风。
很多很多年后,我站在太平洋之滨,面对壮烈的落日,想起那个夏季,想起我无所忌惮的青春,竟没有后悔,只有尖锐的疼痛,有如海平线上的云霞,灿烂得惊心。
和你认识两年之后,我决定离开文艺圈,去美国寻求另一种梦。
那也是夏季,湿热难耐。你打来电话:我都听说了……我刚到上海,能和你喝杯咖啡吗?
我紧紧握着话筒:……让我走得开心点,好不好?
挂上电话,我没有来得及哭泣,只是匆忙收拾行李,把衣服塞进箱子,顺手将梳妆台抽屉里的剧照丢进火盆。一张张彩印的海报杂志,化为无情的火舌,热烘烘地舔我的颊。一张张地火葬着,往事的断片在眼前掠过,我蓦地停下来,手里一张性感的照片,是你拍摄的,对着镜头的我,神采飞扬,近于跋扈,一阵莫名的酸楚袭来,我狠命咬住牙根,直到全部照片成了灰烬。我从火盆旁站起来时,一脸是泪水和灰垢。
离国那天,我知道你人在上海。但是文艺圈谁都不知道我的行期。
我将笨重的行李扔上出租车,喊一声:“快走!” 车向机场急速行驶,我心急如焚,不向外看,车子路过淮海路吗?路过锦江一条街了?你孤独的身影可徘徊在梦咖啡门口?-----我没心思想,唯一担心的就是从后面伸出一只手将我拖回来。我后面的追兵,就是如烟如梦的前尘 。
我离开,没有留恋。走过美国海关,回头一瞥,烟云渺渺,乡关何处?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在网上认识了诗人大雪。他来自你的家乡哈尔滨。去年他造访我家,一见面,他的脸庞便让我困惑起来--这个人,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大雪和一个人很像。” 我迷糊地自语过,和谁呢?直到你与我重逢在土村,才恍然大悟!
夏季像一首歌执拗地缠绕着我,你风采依旧,激情依旧,至于文采和思想,还提到了新的高度。我已迟暮,万念成灰。之前,我在网络上,天天盼望大雪的消息,近乎着魔。
你说你要拍摄新电影,“我们还可以合作,高兴吗?小魔鬼?” 你的声音温和依旧。
泪水纵横在颊,我无言。忽然,身边的电话响了,那是远在明州的大雪,这位晚期肝癌病人,经过几次手术后,情况不甚乐观,我害怕那一天到来,却身不由己地向那一天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