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巴黎的艺术博物馆
顾剑
(本章提要:卢浮宫,奥塞博物馆,毕加索博物馆,罗丹博物馆,蓬皮杜中心)
巴黎是历史的巴黎,更是文化的巴黎。巴黎文化里,有左岸,蒙马特尔高地这样比较草根的文化,也有卢浮宫为代表的高不可攀的历代艺术精华之所在。我曾经在大学本科的时候熟读艺术史,近些年虽然艺术史有点荒疏了,但是勤跑博物馆,直观的欣赏却越来越多。这些年来,卢浮宫是我梦寐以求要来参观的地方,确切地说,是来朝圣。
卢浮宫在亨利四世那个时代还是法国王宫,后来路易十八听到拿破仑百日政变的消息时,是在旁边的土伊勒里宫,再后来,王朝没了,王宫也没了,虽说是“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可毕竟还没有“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卢森堡宫现在是法国参议院所在地,除了卢森堡花园之外,不对外开放。土依勒里宫一把大火烧了,以后再没有修复,现在只剩下花园,和土依勒里这个地铁站名。卢浮宫则很早就转作艺术博物馆,对百姓开放。我参观卢浮宫的经历,得益于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准备工作,居然能够在迷宫般的卢浮宫里,抢在人潮涌入之前20分钟之内参观完“三宝”,总共三个半小时可以看完我这次想看的所有名作,而我对艺术史所知并非浅薄,想看的绝对不少。那天效率之高,直到今天写这段的时候,还禁不住笑出声来。窍门是这样的:首先,要顶门去,早上9点半开门,我9点10分到达,在庭院中拍些贝聿铭玻璃金字塔与古典王宫建筑交相辉映的照片,之后马上进宫。(这个玻璃金字塔,当年也跟艾菲尔铁塔,蓬皮杜中心一样,建成的时候挨骂,后来变成了天才的传世杰作。突发奇想,北京那个国家大剧院,现在挨了不少骂,将来会不会也这样呢?)。其次,要选对入口。玻璃金字塔正门人太多,即便顶门去,你也是跟在上千人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哪里还有先机呢?我的博物馆通票,在许多景点视为团体票待遇,可以走团体入口,不必排队,所以我从黎塞留入口进宫,这样又超越了至少几百人。还可以直接从地铁入口凭通票进入,但是因为我从中庭拍照之后退出来,地铁出口反而不如黎塞留入口近便。第三,最最要紧,一定事先把卢浮宫地形图熟读,甚至背出来,到入口再拿幅卢浮宫示意图作参照,尤其是所谓“三宝”的位置,这三样一定会聚集最多的人群,因此,即便要绕些冤枉路,也要首先拜望过这三位女神,再从容去看别人。下面两张照片大概拍摄于进宫后10分钟,我可以在周围几乎无人的情况下,与带翼胜利女神和维纳斯合影。
第三位“女神”,好像去过卢浮宫的大多数朋友回来都说失望至极,蒙娜丽莎画幅既小,又严禁拍照,人流众多还不能停下来仔细欣赏。说实话,我也挺失望的,我以为这幅传世名作即便不象“拿破仑加冕”的尺寸那么大,至少跟真人也该差不多同比吧,没想到这么小,藏在防弹玻璃后面连眉眼都看不清,不懂为什么弗朗索瓦一世会把她挂在浴室里,天天欣赏。不过我来的时候早,至少没有很多人,还可以在画前面想停留多久停留多久,即便被队列推着走过,也能马上转身再从队尾排一次。
据说很多游客都是慕名来看过这“三宝”就转身出去了,那绝对是入宝山而空回,其实你不用太懂艺术史,卢浮宫有些藏品的名气,丝毫不亚于那三位女神。比如这块黑色刻字碑,就算你忘记了中学历史课本上怎么说的,也应该听过周杰伦那首“爱在西元前” 的歌吧?对了,那就是汉谟拉比法典,人类条文法的老祖宗,比摩西十诫还早四百年。
你知道吗?“以眼还眼” “以牙还牙” 就是从这里来的,法典第196条和第200条。
其实说句实话,卢浮宫收藏的文艺复兴杰作,虽然有达芬奇“蒙娜丽莎” “岩间圣母”米开朗琪罗雕塑“奴隶”这样的扛鼎之作,但毕竟就整体水平而言,未必就比得过文艺复兴的本土意大利。卢浮宫收藏质量最精,天下无匹的,应该是19世纪前期新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大师的杰作。这是达维德的“拿破仑加冕”,其实不是画的皇帝从教皇手中抢过皇冠,自己加冕那个有趣的细节,而是画的拿破仑给皇后约瑟芬加冕。
达维德另一新古典主义名作“贺拉提三兄弟之誓” 。
(达维德另一幅名作“马拉之死” 不在卢浮宫,而在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博物馆) 。
“墨杜萨之筏” 。
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 ,有传说德拉克洛瓦是拿破仑的外交大臣,老狐狸塔列朗的私生子。
米开朗琪罗“垂死的奴隶” “反抗的奴隶” 两尊雕塑。
法国文艺复兴到巴罗克时期波辛的名画“强奸萨宾女人”,取材于古罗马建城初期的故事。
“美丽的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是法王亨利四世的情妇,后来因难产而死。我记得今年showtime频道播出的“波旁王朝”第一季里面,有一个镜头是抄袭这个画面的造型。
如果评说全世界三个最顶尖的艺术博物馆,那应该是巴黎卢浮宫,伦敦大英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另外两个我都去过,与它们相比,卢浮宫的强项在绘画,而文物类收藏则逊色。但这里毕竟也有不少珍贵古董,这是查理曼大帝剑,历代法王加冕的礼仪用剑。
查理曼大帝王冠,其实作于1804年,为了拿破仑加冕而造,达维德“拿破仑加冕” 画上皇帝戴的,应该就是这顶。
说到王冠,卢浮宫有王室珍宝展览,但是严禁拍照,所以我没有照片。说起来有点搞笑:展出的法国王室珍宝中,最珍贵的应该是路易十五王冠,和拿破仑三世皇后冠。但路易十五王冠上镶嵌的珠宝在大革命时,被革命群众破四旧了,换句话说就是没收私吞了。现在展出的王冠,宝石都用玻璃仿造。这比伦敦塔城堡的英国王冠珠宝,毕竟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漫步在卢浮宫里,经常会有意外惊喜。这幅巴比宗画派代表人物柯罗的“蒙特芳丹的回忆” ,是艺术史上非常著名的风景画,我大学本科时代就闻名已久,在卢浮宫的各种介绍指南中居然名不见经传。今天是偶尔走过,无意间发现这幅尺寸很小的画作。
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 ,中央的裸女,是重复他另一名作“浴女”。
安格尔是法国新古典派最后一位大师,比他稍微年轻一些的同时代画家已经是早期印象派了。安格尔的画风非常唯美,作为时代承上启下的人物,他的另一幅作品“泉” 在中国曾经引起轰动,现在不在卢浮宫,而在奥塞博物馆。
巴黎除了卢浮宫之外,奥塞无论就规模还是影响力,绝对排名第二,如果你喜欢印象派,那么即便不去卢浮宫,也要去奥塞。奥塞博物馆当年是一处火车站,1970年代改成博物馆,专门展出1848到1914年的近现代绘画,而这个时代,恰巧是印象派的鼎盛时期。奥塞很大一部分藏品,来自卢浮宫的印象派收藏。就展出的作品数量而言,奥塞当然比不上卢浮宫,但是我觉得这里的编排非常好,每位印象派大师,按照年代早晚都有专门的展室。
这幅,就算从来没见过,我也能猜出绝对是莫奈的作品,除了他,没人能把伦敦议会大厦画成这样。
凡高一生穷困潦倒,这是他生前唯一卖出去的一幅画。
马奈名作“奥林匹娅”,注意到跟同时代的唯美古典派大师安格尔所画裸女的区别了吗?漂亮是一样漂亮,可是人物直视着你,美得直白而富有侵略性。
米列名画“拾麦穗者”
据博物馆圈内的懂行人士说,因为近些年印象派在艺术品市场上时髦,而美国人日本人购买力强大,现今北美比法国拥更多更好的印象派名画。此言好像不假,我自己在美国的各大博物馆,都看见象凡高“向日葵” 莫奈 “睡莲池塘”这样的名作,就在一个半月之前,还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博物馆,欣赏了修拉的“大碗岛星期天”。不过就单个博物馆而言,我不相信美国有哪个博物馆的印象派收藏象奥塞这么丰富,这么系统,起码我去过芝加哥艺术学院,纽约大都会,华盛顿国家画廊,洛杉矶的盖蒂,费城艺术博物馆,这几家单论印象派,应该还比不上奥塞。
奥塞博物馆二楼的露天大阳台,是个我喜欢的地方,这里面临塞纳河,可以俯视卢浮宫,并远眺对面蒙马特尔高地上,圣心教堂的白色拱顶。艳阳高照的明媚日子,这里绝对是晒太阳,看风景的好地方。
在奥塞博物馆的二楼有罗丹雕塑,还有罗丹的情人和学生克劳黛尔的作品“成熟” 。我上个月刚看完依莎贝拉-阿佳妮的电影“罗丹的情人”,她演这位美丽,才华横溢而又不幸的克劳黛尔。这尊作品是克劳黛尔最成功的名作,一个悲剧:她成为罗丹的情人,但罗丹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弃她而去。她在被监禁了三十年之后,死于精神病院。因为知道这个故事,很容易将这个雕塑看作她生活的真实写照。我最初就是这么理解的。但为什么叫做“成熟”呢?雕塑本身如果就是写一场恋爱悲剧的话,难道失恋跟成熟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么?(天下尽有失恋一回又一回,还长不大的傻瓜,例如我自己)。后来看了那个电影,阿佳妮有句台词,“那三个人都是我,三位一体”,给我一个启发:其实这三个人物都是一个人的三个化身,中间的男子是本尊,他在自己的天真(跪着的少女)和成熟(年长的妇人)之间挣扎,虽然恋恋不舍于天真,但最终无可避免地选择了成熟。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在天真和城府,童稚与成熟之间挣扎的经历,这就是我理解的这个作品取名“成熟”的真意。真正好的艺术,可以直击人性,而超越具体的时代和阶级,这是我喜欢这个雕塑的原因。
奥塞博物馆的二楼是个看罗丹作品的好地方:在小空间里面集中了最著名的杰作,可是如果你是罗丹雕塑的粉丝,值得去巴黎残废军人院附近的罗丹博物馆,专程造访。那里不太大,曾经是他的故居,现在花园里布满了罗丹的大型作品和石膏草稿,包括地狱之门,加莱义民。大家都知道加莱义民是取材于英法百年战争,英王爱德华三世围困加莱,城市投降,送出这几位士绅献上城市钥匙,任由英军宰割的故事。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历史上爱德华三世不但没有屠城,连这六位义民也赦免了,这六人没有一个死于英军刀下。可能因为我看过费城的罗丹博物馆,这次我对巴黎罗丹博物馆的室内小型作品,更感兴趣。例如这座“吻”,罗丹的成名之作,第一个赢得公众追捧的作品,不过罗丹自己并不满意,他觉得力度不够,太过於温情脉脉。
注意到没有,这幅“手” ,是两只右手互握?
我这次专门造访的另一处中小型艺术博物馆,是毕加索博物馆。这里也是毕加索当年的住宅和画室。在他的故乡巴塞罗那也有毕加索博物馆,我自己没有去过巴塞罗那,看书上说巴塞罗那那里主要是他青年时期,或者“蓝色时期”的作品;巴黎是毕加索后来工作生活的主要据点,以收藏毕加索中晚期作品为主。坦率地说,我个人对中晚期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抽象主义,完全无法欣赏,用博物馆通票,在两层小楼里匆匆打个转,就出来了。看看这幅画,这是毕加索的情妇朵拉-玛尔的肖像,我在博物馆看到过她的照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是画成这个样子,好看吗?
我不懂现代艺术的审美观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把我画成这副样子还拿出去展览,我一定会老实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一板砖,而且一定要见血,这叫“行为艺术” ,是吧?
我喜欢跑艺术博物馆,在看了一些经典艺术的博物馆,象大都会,国家画廊之后,自以为“懂得艺术”了,可是等跑上一两处现代艺术的博物馆,象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又晕了,不但不懂什么叫“艺术”,连什么是美丑,我都分不清了。看来我能欣赏的艺术,大概只能以印象派为时间下限。因此,我对蓬皮杜中心,没有抱太大期望。我觉得蓬皮杜中心广场和周围的那些杂耍卖艺,零食小吃,都很有魅力,有点蒙马特尔高地上那种波希米亚的味道,也有点嬉皮的味道。蓬皮杜中心建筑本身,被尊为后现代建筑的典范,我还真没看出好来:所有管线都露在外面,能好看吗?让人联想起女孩子的“内衣外穿”,可内衣外穿毕竟能让人有性感的联想,建筑物也来内衣外穿,这跟性感有关系吗?
蓬皮杜中心里面其实很漂亮很舒适的,一是室外自动扶梯直上六层,远看巴黎市容,视野非常舒适。二是中心内部公共图书馆,阅览室,电影院,餐厅,样样俱全。当然主体部分还是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凭博物馆通票可以参观,但是各个展厅的内容和主题经常变化,没有永久性展出。据说欣赏现代艺术,不在於你读懂它,只在於你的直觉喜欢不喜欢。我挑了这两样,直觉上还是很喜欢的作品,起码比较具象。这头犀牛,我喜欢它鲜红纯正,光彩流溢的通透感。
这座雕塑也有点意思,两个人拥抱,其中一人却在与另一人接吻,我喜欢这种刻板严肃里透出来的冷幽默。
另外,巴黎的莫奈博物馆,本来也想去看看,主要是冲着那幅令印象派得名的“日出印象” 名画,可是一来它的地点太偏,地铁不容易到达,二来我的博物馆通票不能在这里使用,这次没有时间前往了,下次有机会一定会来。
顺便再侃几句艺术评论:我从来就不相信所谓“艺术是有阶级性的” ,这种荒谬的论断。但我非常赞成“我们的艺术应该为人民群众服务”这句话,问题在於,“人民群众” 是谁?我认为就是“人”,所有的人,普遍的人性,最广大的受众。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之一,是阶级分析法,把“人民群众”定义为无产阶级,将阶级分析法与“艺术为人民群众服务” 结合起来,从逻辑上,势必导向“艺术有阶级性,无产阶级的艺术”这个怪胎。真正伟大的艺术,感动的是所有的人,你去看安格尔,你去看敦煌壁画,你去读雨果,你去读李白,千载而下,仍然能让你感动。退一步,咱们就说杜甫,杜诗人称“诗史”,够写实了吧?可是“三吏三别”为什么能感动和平年代的我们?感动我们的不是“安史之乱”中的悲剧,而是人类的生命在“所有战争”中的悲剧,而只要有人类,就有战争,只要有战乱,人的生命就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奈。这个主题,完全不因时代和阶级而改变,这个主题,跟“飘”之所以成为伟大的小说,道理是一样的。所以,伟大的艺术,超越时空,超越阶级;属於全人类,感动全人类。也就因此,艺术的巴黎才是不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