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成人(七)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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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鲁和小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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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河滩是片寂静之地。除了靠近水边的芦苇外仿佛空无一物。春天,河滩上生长出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藤草,它们伏地而生,赶在涨水前占领地盘。这样,夏天到来时,去河滩的孩子们经常会遭受草根茎的暗算,它们喜欢绊倒孩子。

如果能走回去,我会小心地绕开它们,它们像盘据在回忆深处的陷阱。我喜欢回忆那种空无一物,虽然它和现实中的河滩相去甚远。现实之中的河滩是喧哗的,深秋,那儿就会处决犯人,那时的河滩就象一场突如其来的盛会,盛会的主角在闪烁的火花中死亡,孩子们却在闪烁的火花中体会鲜血,体会生命像被飓风吹断的树木般的嘎然而止。他们看到中弹的人在硝烟中如伐小树般地倒在石砾上,欢呼雀跃。然后想象正义战胜了邪恶,相信天空在比鸽哨还要清脆的枪声中分外干净。

有时候,劳改们排着队赴参加这场盛会,在白晃晃的秋阳下,罪恶的脑袋分外整齐,闪闪发光,如阳光撞击水面时划出的银色亮片。劳改们显得比孩子镇定,有人在犯人被击中的刹那为死者忧伤。这是兔死狐悲式的悲恸。最初,我为劳改们的沉默和镇定而迷惑不解,觉得他们不是称职的观众。

被击中的人形态各异,血洒在砾石上,触目惊心的殷红,白色的脑浆像被孩子不小心泼出的豆浆,最终将在地上冻结。人们在火花闪烁中异常兴奋,所有的成年人在那一刻体会高潮。后来,有些人看到果冻般在阳光下跳运的脑浆时开始呕吐。好奇和惊惧打击着人们的喉咙,河滩上发出的声音让人终生难忘。

我坐在远离河滩的树丫上,脚因为失去支撑摇摇摆摆,其实当时我的心比脚的摇摆还要厉害,目光越过人群,想以一种平静的心态注视死亡,被子弹击中的人双手惊惧般的挥舞,仿佛在驱赶扑向他的死神。后来发现我平静不了,我的胃开始剧烈地收缩,我开始为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而作呕,这种场景如飞入我眼睛的不洁之物,我的回忆疼痛不已。十年之前,我面对非正常死亡,目睹整个血腥的过程却无法理解它的真正意义,这种方式到底想要赶走什么,是邪恶么?或是人们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邪恶的恐惧?它让我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只剩下嘎然而止的恍惚和莫以名状的忧伤。

一个叫谢丽的女孩,站在遥远的秋天,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眺望河滩,显然她正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我看到她的肩轻微的颤动,阳光在她的肩上发抖。这个秋天因为她的颤抖而变得模糊不清,多年之后,当我在大街上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最先想起的就是那快速抖动的肩。

死刑犯在砂砾上抽搐,摇动着身体表达出对生存的最后依恋,没有人理会他绝望的动作。人们像观看马戏团表演般无动于衷,我甚至看到人群里有个孩子抖动着瘦弱的腿模仿这种奇异的动作,孩子父亲看到后,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喜欢用武力改正儿子的错误。

孩子们没有学会恐惧,他们投入更加浓厚的好奇,许多人数着死刑犯双腿抖动的次数,他们猜出这个人会在抖动二十次之前死去。更小的孩子牵着父亲的手,死刑犯的样子让他联想到家中那只被杀的漂亮的公鸡,它在死之前也曾无望的抖动。于是,孩子把手从吸吮的嘴里拿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发出自己的疑问:

“爸爸,那个人要飞起来吗?”

看客们以哄堂大笑回答他。

十五岁前看到的每次死亡是那么大同小异,我正准备用最短的时间把它忘却。整个过程结束后,我正想离去,这时,我听到比露水还透明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杨烽。

那是城里人特有的让人无法忘记的声音,他带着我对城市无限美好的向往和高楼大厦的气派在耳边回荡。遥远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带回到三岁之前,声音在青岛海湾美丽的晚照和宽广的水泥路面之上奔跑;我像个惊惶失措的孩子,寻找着声音的出处。这时,我看到张盛开在秋天阳光下的脸,这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穿着干净的浅褐色高领毛衣和蓝色长裤,身上背着让人羡慕的双肩书包。他向我招着手,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我么?”

这是张似曾相识的脸,我极力思索,可始终没有记起。跳下树丫,我问他:“你找我?”

男孩指了指远处的河滩,腼腆地笑着:“我们交过手的,喏,在那里。”

他的话把我带到一年之前,初次和国庆相识的情景,我想起他是那两个和我交手的男孩之一。我尴尬地笑着说:

“对不起,我总得帮同一大队的弟兄。”

男孩以城里人特有的沉着,很大度地挥挥手臂,就像挥去彼此之间曾经的阴霾,他伸出手:

“认识一下吧,我叫陶小豫。”

这时我看到国庆就在不远的人群里,像鱼一样轻灵,当我想用目光抓住他时,他也偷偷地看向我,看到我的目光,他有短暂的迟钝,迅速移开视线。陶小豫追随着我的目光,看到远处的国庆,又把目光游向我。

他说:“是陈东要我来找你。”

陈东是我老师,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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