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诊断

祁君是我在一家小书店认识的。那家书店经常进一些易经方面的书，惹得我每次进城都要绕过去看一看。我那时迷上了算卦。听邵伟华老师的课，隔三差五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他家求学问。邵老师为我的一个同学卜卦，把丢了的儿子楞是找了回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脚踏进了伊甸园，尘世的万千悲喜在这里汇聚成长长短短的六笔线条，又发散出去在时空的网络里结成无尽的变幻。实在是太神了。有一天书店老板告诉我过几天会进几套四库全书数术部全十二卷。这种机会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日子到了一下班就去书店候着。书还没来，只好边等边翻书。和我一起等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祁君。祁君是太难被人注意了。个子不高，身型消瘦，背还有点陀。又长又乱的头发，把他本来就很瘦的脸弄得快看不见了。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神，说话时不紧不慢地注视别的地方。后来我知道他一直持斋，在一个仓库作管理。家在离这个城市不远的小城。平时一个人，有很多时间看书。他说他的师父是我们这地方唯一一个懂得《铁板神数》的人。他的师父我见过一次，是在他带我去的一个聚会上。去的人我多是第一次见，他们之间很熟。互相间好象话不说全。我只是慢慢吃着，细细地听，也没听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我总算知道这个黄土飞扬的城市除了邵老师，还有另一帮高手。

祁君算卦不动纸笔，起卦装卦演卦全用心算。起卦走的是梅花易的路子，断卦不出纳甲法的规范。很蹊跷的卦，他也会画出来给我看。所断之事从看家的狗走丢，邻居自行车被盗到我表哥的移民签证林林总总。有受人相求，也有自己心血来潮。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你想和你女朋友好下去就不要离开此地。后来不幸被言中，当然是我们都去了外地。祁君断卦全验者十之六七，半验者十之二三，不着边际者偶尔有之。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为我的一个病人作出的非常诊断。

病人是个中年女性，在一家工厂的中学当老师。因为反复发热三个月入院。不明原因的发热是西医内科临床的一大难题，往往是招数山穷水尽，真凶也就自动现形。医生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从这个病人的热型和病程来看，多半是个感染。病史和查体没有任何与感染病灶相关的阳性发现。按照一般感染，特殊感染，结缔组织病和肿瘤的鉴别诊断原则。我们开始撒网式的筛查。病原学，血清学，免疫学，影像学。血液骨髓脑脊液胆汁液排泄物。能取样的都不放过。所有的报告都没有异常发现。不相信，再查，还是正常。病人还在不断的高热。用抗菌素可以控制，不用也会自己下去。每次大小会诊，上级查房都是重点议题。几乎所有相关科室，大小教授都来看过。三个多月过去了，诊断治疗毫无头绪。

记得那天祁君造访说了一些给人算卦的事情。快九点祁君说还有点事起身告辞。我突然问他，我有一个病人，一直发烧不明不白，你能不能看看病在哪里。我想这样试试也由来已久了，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中医的理论几乎完全建立在阴阳五行之上。易经无论何门何派也出不了阴阳五行。用易经的方法作诊断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他说可以试试，抬手看了看表又问过我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我们就出了宿舍。时值仲春，夜色里生意怡人。去病房的路上梧桐又高又密，依稀的树影下他低着头一路无语。快进大门时，他突然说病在肝胆。肝胆是我们筛查的重点。病人六年前作过胆囊切除。术后没有并发症，这次发病腹部也没有症状体征。我们还作了肝胆B超CT，十二指肠引流细菌培养都是阴性。可现在祁君断言病在肝胆。到床边他对病人说你的病没关系，会好的。出了门，他又对我说：过了这个月，病就会有起色。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准备再作一次十二指肠引流。十二指肠引流在内科操作性的检查中是比较难的。要把管子下到胃，穿过胃的出口送到十二指肠乳头开口处才能取到胆汁。不仅要操作精密还要病人配合。既然祁君说了病在肝胆。我就奉陪到底再干一次。好在我当时是住院总医生，无需向上级请示。带着金属小头的胃管顺利下到了位置，床尾抬高，胃管和试管连结就绪。给病人吃过煎鸡蛋后不久，胆汁出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黄褐色的胆汁里漂着一团团棉朵状的脓球！我拿着试管进了医生办公室。所有人都呆了。祁君说对了，我们成功了。他只有一点点不准确，出了这个月病人的病不是有起色，而是全好了！细菌培养证实金黄色葡萄球菌生长，并给出了药敏实验结果，我们选择了敏感抗菌素，而且在肝脏浓缩，经胆分泌，几乎是药到病除，势如破竹。病人出院时一家人到办公室来，一定要送给我一个他们厂生产的单反135相机。

我把相机转送给了祁君，这份荣耀应该属于他。但是，准确地说荣耀应该属于我们的祖先。河出图，洛出书，伏羲作八卦。文王幽拘羡里演周易，孔子韦编三绝立大传。京房、焦赣、陈抟、邵雍，从大象无形，到梅花有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百年。及至文章的主人公祁君手上，不过是用周易的方法说了一句“病在肝胆”而已。

后来他把当时的卦演给我看。双木齐动一明一暗，临月建而克土，亥水合日，生木诲土。肝胆属木故断病在肝胆。加之金为月破无力制木，一派土崩瓦解，决无生意之象。所幸酉金空亡，因遭月破而空亡有故。出空后遇土而昌，制木有望，水退土长。故断出本月病有起色。

这一卦本如青天皓月，了无晦涩。只是风云际会，待时而明。为什么偏偏在此时此地卜此一卦，使半年陈疾，一扫无虞。不知道在易经之上，还有多少我们无从知晓的因缘。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周梦蝶的诗句：隔着因缘／隔着无穷的流转与流转／你可曾窥见哪一粒泡沫上有你的名字。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走的时候祁君送我他的一幅字“众妙之门”。再后来我离开了中国。可我知道在灰蒙蒙的黄尘后面，他们一定还在那里，因为他们一直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