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成人(十四)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再次入狱的孙小川更接近于悲壮的英雄,在饱受一顿皮肉之苦后,他带上脚镣,关在小屋里,十几斤重的脚镣牵着两只脚,走路时很费体力,孙小川戴了半个月,硬生生地把一个一米八的汉子戴成了一米七,带上镣子的孙小川走路时就像头上插着鸡毛的印地安人在舞蹈。他成天嘟嘟囔囔: “我要上诉。”
半个月后,管教打开他的脚镣,失去了重器的孙小川反而变得畏缩不前,迈不开步子。生怕抬脚就会像只鸽子一样飞起来。半晌,他试探着行走,却像醉酒般摇摇晃晃,这个可怜的劳改在人们的视线中一次次被自己绊倒。管教看他那样子说:“给他跑都跑不远。”管教们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起错名字的倒霉蛋又开始准备纸笔。别人入睡后,打着手电开始写他的诉状,比起从前的申诉,他现在的状子有了更多的内容,增加了趣味性。他活在自己的诉状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后来,他糊涂地把写好的东西交给管教,让他们参与修改,并决定把稿费分给他们一半,这个倔强的人终于被改造成疯子。管教们看到这些杂乱无章的句子后,露出轻蔑的笑,随手拿起打火机,孙小川看到自己的心血化为飞灰,豺狼般地嚎叫:
“冤枉啊!”
在空旷的操场上,凄凉的叫喊在风中变形,扭曲,最后成了低声抽泣。
十四岁的视线之内,孤独的人踽踽独行。衣服上沾满泥土和油渍,像块移动的拖把。他晃悠悠地站在风中,自小号里放出来之后,这个可怜的脾气倔强的人只有用摇晃来保持平衡。孩子们经过他身边,吐一口吐沫,在吐沫上跺着脚,嘻笑着叫嚷:“我要上诉!”然后蹦蹦跳跳地摇晃着跑开。他们模仿孙小川走路的姿态惟妙惟肖。还有些孩子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用弹丸袭击他。被击中的孙小川怒气冲天,孩子们不以为意,他们希望他追上来,这样就会看到他跑动时左脚绊倒右脚的窘态。
被激怒的劳改果然摇晃地追上来,这个孤独而倔强的家伙除了把自己绊倒外,一无所获。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费体力而又带有冒险的游戏,但其中的乐趣让他们乐此不彼。
在我离开农场的最后一年,两名在杭州抢劫出租车的安徽人被警方擒获,其中有一名相貌凶恶的家伙在审讯时始终沉默不语。审讯限入僵局,但后来当他知道警方找到了被他们杀死在荒山里的驾驶员后,他如释重负般地开了口,他说:
“我叫孙小川,我是杀人犯。”
当农场的管教知道真正的杀人凶手后,他们只是表现出短暂的惊慌,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们只是认为工作疏忽而已,不会想到由于过失而摧毁了一个家庭一个人的一生。他们为这个摇晃的疯子可怜但并不为自己感到内疚,不在乎良心会受到谴责。
管教们找到已经不再上诉的孙小川,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他们对他说不再追究他越狱的事,决定提前释放他。他们觉得这个劳改应该感激涕零,并指望他给他们送一面锦旗,尺寸小一些也不在意。但孙小川表现出令人恐惧的冷静,他的眼睛像灰暗的橡皮一样没有露出光泽,让管教们心神不定。孙小川只是漠然地看着带给他喜讯的管教们,这种漠然终于让管教惊慌失措,他们没有等到希望看到的感人的场面,尴尬地说:“我们放了你,你总得有所表示吧。”
孙小川恶狠狠地说:“日你娘!!”
可以想象管教们听到他的回答后手是何等之痒,他们摸了摸腰,没有发现警棍,于是想到找这个摇摇晃晃的人的目的。强烈的责任感使他们忍住了胸中快要点燃的懑愤之火,他们想了想,为了人民的幸福受点委曲又算什么呢。
释放他的时候,管教本想说句“出去后老老实实做人。”但还是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孙小川的肩。孙小川一甩肩膀,抛开落在他肩上的手,跨过架在人工河上的象征自由的水泥桥,头也不回。但管教们还是从他颤抖的肩上看到忿忿不平。
农场里少了个可有可无的劳改,小镇上多了个特立独行的疯子。
孙小川在镇子上走动的时候,后面跟着帮孩子,他们像喊口号般地叫着:“我要上诉。”这是农场孩子们的翻版。他们口袋里装着随时准备袭击他的泥块,这些孩子越聚越多,最后连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也加入其中,他们像混浊的河流在街上滚动。当孩子们掷他泥块时,孙小川并没有动怒,这一点和在农场是截然不同。他坐在水泥石墩上,让夕阳从他举起的手臂间穿过。夕阳涂在孩子们满是污泥的脸上,把肮脏之物染成金色。孙小川向那个流着鼻涕的最小的孩子招招手,那个瘦小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掏出一块辨不出颜色的手帕,孩子惊恐地跑开,站在不远处熟练地抬起右臂,“呼”的一声,袖管上多了层光泽。
孙小川微笑着摇着头,“多像我小时候啊。”他想。
这个看似疯子般的人从补给他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拿出钱,买些糖果招待那帮孩子。糖果诱人的香甜很快瓦解了孩子们的意志,他们和他建立了短暂而亲密的友谊。孙小川寻了块旧三合板挂在树枝上,颠颠倒倒地教孩子们识字,他想重新找回做教师的荣耀。
但孩子们的父母开始干预,他们显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随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渐渐地,孙小川身边的孩子越来越少。有一天,他在街上捡到只被汽车撞伤了腿的小黄狗,他把它带回家,用盐水给它清洗伤口,小狗用嗷嗷叫声回应他,他喃喃地说:“孩子,不疼。”他用一块旧木条固定了那只断腿,用紫汞给它消毒,然后绑牢,当他小心翼翼在做着这些事时,小狗先是惊惧,后来从他充满爱怜的眼里看出了温暖之情,狗眼里流出感激的泪。
当步履蹒跚的人和瘸着腿的狗从人们面前经过,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摇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