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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春林在盘算着如何离开自己的婆娘时,村长躺在刘阿姨的炕上。沈春林盘着腿坐在自家的炕头,婆娘身上系着围裙,像被撞击的桌球般在男人面前快速地撞动。她总是显得匆匆忙忙,一会儿出现在灶下,一会儿又出现在羊圈边。
那是个勤快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燕子,却没有燕子的轻灵,过早发胖的身体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健壮。她穿42码胶鞋,走路时能发现比拍篮球更响亮的咚咚声。这是个一脚能踢死牛犊子的女人。她性格开朗,喜欢让笑声填满屋子,在她30多岁的时候,唇上生长出浅灰色的胡子,这一切让沈春林懊恼不已。
她对待自己的男人像孩子般的骄宠,男人从矿上回来后,她还是象从前一样包揽了所有的农活。她充满自豪地对身边的人说:“俺男人现在是工头了,就要像城里人那样。”事实上,在她极其有限的交往中没有一个城里人,城里人只生活在她的想象中,当她们买回村子里第一台黑白电视后,电视里的城里人梳着油光光的分头,穿大领子西装。于是,每当她上县城时,就格外留意,在百货商店里寻找灰色的大领子西服,可是七十年代后期的百货商店总是让她失望。
“就让他再忍两年,等有西服卖的时候再说。”她对别人说。
她在重视自己男人的时候却疏忽了自己,她穿着右开襟的大花棉袄,用毛巾系着头,那条毛巾有一种灰土般的颜色,总给人过于肮脏的假象。每当她停下来,总是揪下毛巾在裤子上不停地拍打,她下意识地和自己选中的颜色开战。她对自己的男人有一种盲目的轻信,当她男人晚上以打牌的名义出门时,她用胸无城府的声音爽快地答应着,身体里不断积累的男性激素让她对做爱毫无兴趣,她不知疲倦地干活,以挥霍过剩的精力。
当村长躺在刘阿姨的炕上时,春天悄然而至。那年我开始走进6岁,我每天黄昏都会眺望伸向远方灰白的路,在想象中,路的尽头会出现两个身影,一个穿深绿色制服,有着装模作样的威严,他的身后跟着婀娜多姿的女人,女人烫着土气的发,那头烫发是苍蝇的迷宫。她穿深红色上衣,胸前缀着亮片般的金属扣子。他们有着城里人时髦和做作,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在我三岁时丢弃了我,后来,他们只会在我的想象中无数次出现。在想象中,父亲走到我身边,拍着我顶着乱草似头发的脑袋说:“娃,跟俺回家。”
我的忧伤并非于生俱来,它是在我三岁那年,由父母骑着单车带给我的。同时他们带给我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那个让我恐惧和憎恶的男人是我舅舅,他徒有其表。他在我摔倒时,没有想到伸出拿惯了粉笔的手拉起我,任凭我跌跌撞撞地追赶远去的自行车。惊慌的步子使尘土飞扬,我在尘土中回过头,看到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多年后,这双眼睛都会被我无数次忆起。
我的舅母是个懒惰而又缺乏主见的妇人,她把自己的三亩责任田种得比任何人都糟。她宁愿躺在床上而不去收拾屋子。吃饭时,她能容忍桌子上绿白相间的鸡粪。那时候,我身村瘦小,够不到桌子,只能端着碗跑来跑去。在我还没有学会系扣子的时候,她在清晨把我弄下床,套上衣服后,她随手扯根草绳系在我的腰上。幼年时,我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这样的装束像小八路般威风,我把弹弓插在腰间,提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篮摇摇晃晃地到地里刈草,我四岁喂鸡,五岁喂猪,还是有些事让我无能为力。这时,我总会一遍遍想起50里外的县城,想起铺着青砖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城里孩子走来走去,他是我的哥哥。
我曾经在刈草时被锋利的镰刀削断一截小指,花生仁般大小的断指耷拉下来,喷涌而出的血让我兴奋得大喊大叫。后来我嚎啕大哭,是大牛给我包扎伤口。当我回到家里,舅母用蛛网上的灰尘给我敷伤,她一再强调那是能促使伤口愈合最奇妙的土方。当天晚上,我高烧不止,手肿得拿不起筷子。
我的舅母最终因懒惰而失去生命。在我离开他们多年之后,她在冬天用炉火烘烤自己的棉衣,最终引起一场火灾,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和她的床被燃成灰烬。
很久之前,一个孩子无数次地眺望远方。大牛赶着牛从阳光下走过来,很多人和他打招呼,开一种近似荒唐的玩笑。阳光下大牛和他的牛都是金色的。瀑布般的光芒在他们的皮肤上闪烁。后来,他死于对地震的恐惧。这时,我对最初的眺望已失去信心,但我依然眺望,与其说是希望出现奇迹莫如说是对一个朋友的怀念。当眺望成为一种习惯后,我不再想念丢弃我的父母,而是想念身上涂满金色光芒的大牛,这个我童年时唯一的朋友,从云彩里走来,从飘浮着尘土的路上轻快地走过来,和我玩童年的游戏。
那条路上总是有些人不断地出现,最初是沈春林,后来是村长,仿佛约定俗成般,他们总不会同时出现,并肩而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都由一个叫刘阿姨的女人一手操纵。胸前揣着两只包子般乳房的漂亮的女人,用时间差来解决可能带给她的麻烦,两个男人乐此不彼,不同的是,村长心知肚明,而沈春林却蒙在鼓里。
刘阿姨巧妙的安排维持了一月之久。在这一个月里,除了夜晚钻到刘阿姨的炕上,许多时候,他显得比院子里的毛驴更加无聊,沈春林开始寻思如何离开自己的女人,当他提出和女人离婚时,女人用极度忧伤的目光看着他,继而开始流泪,这个外表健壮的女人有着让人可怕的柔情。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她想用泪水摧毁自己男人的决心。她的泪水似乎让沈春林开始妥协,但当他看到女人唇边逐渐变黑的胡子和逐渐变得低沉的嗓音时,刘阿姨柔软的身体又填满了他整个心房。
他看着在院子里忙碌的两个女儿,这是他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指着她们说;“你生不了男娃,俺沈家不能因为你而断子绝孙。”
他想把自己对女人的厌恶转嫁到继承香火的神圣使命上。女人用袖子擦拭着泪水,抽泣着:“娃他爹,俺还能生,只要不离婚,生多少俺都愿意。”
沈春林开始设计一场闹剧。他去了趟镇子,找到在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算命先生张半仙。他给他50元。几天之后,他带着自己的女人到镇上算命,名义上是为了弄清他们有没有生男娃的命运,事实上,他想借算命先生之口让女人彻底绝望,接受离婚。
他们在晌午来到镇子上,把摩托车停在修车铺的师傅门前。然后他装腔作势地到处打听。在第五个人的口中,他们知道了张半仙的住处。穿过七条阴暗的小巷后,他们找到了张半仙。这个50岁左右留着山羊胡子的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后,用手擦拭眼镜。男人把女人领进来,安排她坐在凳子上,诚惶诚恐地凑到先生面前,递了只烟。张半仙朝眼镜哈口气,用衣角快速在不再透明的镜片上擦着,漫不经心地问;
“想算什么,求财还是求子?”
沈春林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给俺们算算,下一胎是不是男娃。”女人报了生辰八字后,张半仙沉吟半晌,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命里只有七个女儿,她们是七仙女转世。”
算命先生极不负责的话让可怜的女人丧失了最后的勇气,她大失所望地看着山羊胡子上快速煽动的嘴唇,她在那张充满了臭气的嘴里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个女人极不情愿地赶回村里,她对生七个女儿没有兴趣。后来,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泪水,当她收起泪水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最后的阵地。
当沈春林的女人放弃抵抗时,他反而忧心忡忡。他想起他们最早时那些快乐的岁月,想起第一个女儿降生时给他带来的惊喜,在他们一无所有时容易得到的满足。在他们有了钱后,这种满足在沈春林看来就有点微不足道。后来,她提出,他可以借腹生子。“大不了生下来后,给她几千块钱。”她说。在农村,能生孩子的女人比比皆是。
女人的放任让他无比激动。他在夜晚慌里慌张地赶往刘阿姨的小店,他要让她知道,他不离婚也能和她在一起。但他因兴奋而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事先没有和刘阿姨打招呼。在灰暗的夜里,他推门,希望门还是虚掩的,但从里面插死的门栓拒绝了他由于激动而颤抖的手。他走到窗子边,想把女人叫起来,这时,他听到了屋子里沉闷的、显然是出自两个人的放肆的呼吸,屋里另有其人。
低沉而快乐的声音让他心疼不已,短暂的惊噩后,他疯狂地跑回村子里,当天晚上,他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