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教冷月葬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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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楚年

 

        當“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在“葬花詞”中寫出“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同時,也直覺的寫下了自己悲涼未來的預言。后來又在中秋夜的聯詩中道出了“冷月葬詩魂”,朗然點出了一生的結局。這是她在大觀園里最后的一句詩,也是她生命最后的句點。傾注一生所追尋的至愛,竟在一夕間消失,自己又怎能活下去?青春走向死亡,是她必然的給局。

        黛玉之心,亦即曹雪芹之心;她的詩,也是曹雪芹的詩。偉大的詩人可化身大千眾生。紅樓群芳的才情,皆是他詩心的衍化。是一花千瓣。亦如華嚴世界。

       走向太虛,歸彼大荒。是詩魂的去處,也是他潛在的迷戀。“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謎樣的人生,無人知曉。必然有生命中的至愛殞沒,才促使他寫成巨构“石頭記”。石頭所記,句句皆詩。唯有不渝的愛,始能喚出血淚之作。

        美麗總与悲哀結伴。難容于權貴的狷介尤其難免。當嵇康結束了他和竹林舊友最后的會晤,昂首闊步的邁向生命的終結時,晉王朝詩的天空,從那天起也少了片彩霞。死的當天,“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他不認為那些人能解讀、消化他對生命的体悟。也許,那番難于言說的奧秘,唯有他自己了然于心。他看看日影,要了把琴,悠然彈撥中慨然的說:“以前,有人想學,我都未教。今后,再也听不到‘廣陵散’了”

        曹雪芹獨自走向荒涼,身后留下千古絕調的“紅樓夢”,嵇康卻讓絕調隨著他的生命終結而成為絕韾。臨終前,能引動三千太學生以身列門牆為榮;加上“人間難得几回聞”的樂章陪葬,應是嵇康生前的驕傲和死后的安慰。然,他的安慰,卻成了后人的憾恨。不僅“廣陵散”不再回蕩,更憾恨的是,如果不是四十年華的英年早逝,后世會讀到他更多雄奇耿介的詩篇。我們接受偉大歷史的同時,也必須接受它的殘缺。

        尊嚴會使人提升,也會使才華提早殞落,甚而也能讓豪杰流浪天涯。當力盡無援,身陷匈奴的李陵得知故鄉的母親及妻儿被漢庭罪殺的那一刻時,他數十年來在漢王朝塑构的偉卓型像及個人尊嚴,也在一夕間銷毀了。同時也注定了他將永遠流落异域的命運。連同了解他不得已降敵心意的司馬遷,也因為他表述曲衷而遭罹喪失尊嚴的命運。當他的另一個流落匈奴十九年的知交蘇武勸他回來時,思鄉情切的李陵卻婉拒了。這段由他們三人交織成的歷史悲劇,以及由這段悲情而衍發出的壯美詩文,兩千年來給后世文人志士帶來無限低迥。

      “良時不再至,离別在須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親人隨風散,歷歷如流星;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戎馬悲邊鳴,游子戀故廬;。。。。。。”

        一生戎馬的李陵,才情不讓宿儒。与其說是才情的流露,不如說是李陵一己尊嚴的維系,和有家歸不得,兩种拔河下的升華。

        這些質朴有力的古老詩文,千百年來,可能已被后世出現的一些綺麗華章沖淡,并為仕林善意的淡忘。但卻獲得后他八百年的一代詩圣杜甫的垂青。“李陵蘇武是吾師。”杜甫的這句贊語,對兩千年來李陵孤寂的詩心,無异是偉大的知音。或許是一生飄泊的杜甫別具慧眼,他在朴實無華的字里行間,看到了李陵那份“失樂園的鄉愁”。

        偉大的詩心是由高貴的情操孕育的。這份情操一旦被踐踏,那片詩心也就隨之枯萎了。當忠君愛國的屈原被他一向信愛的楚怀王冷落、疏离時,他在生命時空的翻轉下,頓然掉進四面無著的幽杳虛空。

        一位神秘的漁父曾勸他与世推移,隨著混濁的人間,与世沉浮。然,這不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屈原所愿走進的世界。才智被接納,理念得以施展。是豪杰之士魂之所系。當這條系繩一旦割斷,他也等于走進了“荒原”。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目极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當這些句句不回頭的詩章寫就,一條靜靜的江水在等著他了。這條亙古沉寂的大江已等了他千百万年了。等著他的投身而重生。他也化身為奔流不息的洪波。從此誰人不識君?汩羅江!

        詩歌女神的青睞,別具情怀。她將可貴的詩魂僅附在情种才子身上;附在不屈于權貴的狷介高人身上;附給維系一已尊嚴,不惜亡命天涯的英雄;附給道濟天下的仁人志士。

         我們原是詩的民族。如若五千年歷史、万年文明是一無垠穹蒼,詩歌則是其間一條璀璨的銀河。點點星輝,皆是往古無數詩魂的掩映。我們之所以仰觀、尋捕那些几在時光冷月下掩埋的幽杳詩魂。為的是我們的自身,能在那玄秘幽光的輻照下蟬蛻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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