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岫烟的境况。
王家那管家自去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岫烟的心一点点变回冰冷,大热的天却感到手脚寒凉。王大户也出门去了,小声吩咐那几个婆子道:“外面两个,里面两个,看紧了她。”
房间里,岫烟擦干了泪水端坐在八仙桌旁,蹙眉凝思。刚才她要拿回自己的小包袱的时候,那老婆子早替她拿了来,只是里面已经不见了那把小剪子。岫烟不能出房间,屋子里连个绳头线脑也没有,要死只能撞墙了。岫烟看着窗边的墙,又看着屋内的木隔断,左右度量,心里感伤。晚饭送来的时候,岫烟怕那菜里下了迷药,一口也不吃。屋内的两个老婆子劝道:“姑娘何必熬苦自己,你不吃,我们也受责罚。老爷不是请你家父母去了?想必是没有找对地方。姑娘先吃些东西,不然哪里有力气回家去?”岫烟知道她们在说谎话,自己已经不抱能回家见到父母的希望了,那么更不可能再见到薛蝌,这辈子再也不能和他解释自己为他的苦心---想到这里,岫烟泪水涌出。又一日过去,眼见得王家人进进出出,似乎在准备婚庆物品,岫烟再没见那王大户。一夜就在桌边趴着,第二天看那婆子吃了什么,自己也吃什么。
这天夜里,花香扑鼻,疏影婆娑。岫烟还是不敢睡觉,眼看着俩个婆子把门闩上了,又再三让岫烟睡在里间的床上,见岫烟不肯,她们两个也熬不住,一个说:“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另一个道:“明日让她们两个在外面守门的进来替换咱两个。”于是那一个睡了,这一个要和岫烟说话,岫烟总不理她,她便无趣地走开了,转了一会儿坐到门口,也瞌睡起来。岫烟见时机要到,便向窗边走去,先定定地看了会子墙,一瞥之下看见茜纱窗之外星光皎洁,月华如水,天蓝如缎。禁不住想起一年前在贾府大观园中和迎春表姐住在紫菱洲的缀锦阁,经常看到花色争艳斗芳,月色也像这样明亮,那时候自己在那富贵之地虽然是贫穷的,可是拥有女儿家的静美安详,自己看到了更多的美景儿,也认识了更多的花样玉质的姐妹,老太太还把自己许配给了他。但是如今这些都要隔世相见了。算来自己也是白来世上一遭,竟然没能和他成了亲,也算没能成人便死了,说起来也是个屈死的鬼。
想着,不由得在窗前又呜咽了几声,轻声道:“娘,求菩萨让咱们来生再作母女,也求你能寻到女儿的尸身,告诉薛家,女儿是怎么死的---”这话未说完,那泪水像湍泻的水流而下,湿了胸前的衣衫。正兀自伤心绝望,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个男人的声音道:“唉,可怜你那父母,现在不知为你多么伤心难过。”
岫烟惊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转身望去,只见那八仙桌边端坐着一个浑身黑衣,身背一个小小包裹之人。他的头上扎着黑巾,眉目俊朗,并没有看岫烟,只顾夹了桌上的饭菜往嘴里送着,却是咀嚼无声。岫烟身子几乎不能动弹,望向门口,那两个婆子正歪斜地躺在地上,门虽然掩着,但门闩已经开启。
又吃了几口,那人便朝岫烟看过来,微微一笑,极为和善:“你不来吃点东西?一会子要走路,你必定会饿的。”见岫烟的惊诧神色,那人便笑着:“你刚才不是在求菩萨?我就是她老人家派来救你的,你若不信,我还知道你先前说过什么话,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只不过现在不能讲多了,时间太紧,你快来吃些饭食,咱们好从这里出去。”
岫烟轻声道:“不管你是何人,我都相信你是菩萨一样的人。果然你能救出我去,我一定为你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万世平安。”便走过去,用盖帘布包了两个馒头,揣在怀里道:“我现在不饿,但我听你的,带上馒头以防饥饿。咱们现在可以走了么?”那人没有想到岫烟这样机智镇定,一时便笑了两声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逃出虎穴,又跌进狼窝?”岫烟道:“我不怕,我刚才说了,不论你是何人,我只当你是菩萨。”那人呵呵笑道:“很少能见到你这样儿的。我见过的女人们大都在这个时候哭哭啼啼,纠缠不堪。好,这样你就先行。”说着,又往嘴里送了几口饭菜,岫烟走到门口,却不敢开门,转脸望他,那人嘴里吃着,鼓着腮帮子,用手指着门意思让她出去。岫烟横下一条心开了门,却看见外面那两个婆子和里面这两个一样也歪斜地倒在地上。岫烟心里惊喜,却又想到怎么经过那边二门和大门的人。略一思忖,就见那人闪身走过自己,两步就到了厢房和正房之间的一处窄窄高墙处。回头向岫烟招手,让她过去。
岫烟心想,这么高的墙,我可爬不过去。但还是走过去,仰头刚要说话,身子早已被他拦腰抱起,只觉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那人夹着岫烟跃上高墙,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岫烟看到自己上了高墙,接着又看见自己面向黄土地飘落下去,吓得她赶紧闭上双眼。但在这个过程之中,岫烟始终没有尖叫,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紧抓住那人腰间的衣裳。就在那呼呼下落的风声中,她觉得身落如燕,一霎间自己被他竖起来,双脚踏到实地。睁开眼,身子已经在高墙之外。岫烟的心一阵欢喜,眼泪朦胧,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人低声道:“这里是一个走水的巷子,你往那边去,看见亮光的地方,就可以转上大街去。我这里有些银子,你带在身上,上了大街,望西拐过去,不远处就是一个叫悦来的旅店,---”岫烟道:“还请先生救人救到底。我是个女人家,从未单独出门住店---”那人道:“我看你很是镇静能干,觉得你行---”岫烟道:“今天多亏先生,可是明天早上我就难了,怕他们会追上我。”那人道:“我还有别的事情,不能带你去。”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压的很低,黑暗中都只看见双方黑亮的眼睛,那人更是用黑布蒙着半边脸,岫烟只看见这位恩人半眯着一双长长的秀目,左右巡视了一遍,说了声:“你先跟我来。”说着从地上捡起刚才下墙的时候从岫烟怀里掉下去的馒头递给她。岫烟脸一红,怪不得他说要吃些东西,原来是带着麻烦。岫烟接过馒头一声不吭,赶紧跟着他向胡同深处走过去。眼见着这是个死胡同。到了胡同底,那人道:“你还是不要吭声,只要随我。”岫烟嗯了一声。那人又拦腰抱起岫烟,只用一步便跃上了墙。岫烟心里敬佩到无法言表,心说这真的是位菩萨派来救我的仙人吧,要不然怎么会飞檐走壁,腾空驾云?这样想着,肌肤隔着衣服,仍然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他还是个世间的人,不过他是个高人而已。岫烟的脸通红,幸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任凭他带自己到何处去。
觉得他几起几落之间,好似到了一处略有光亮的地方。岫烟又脚踏了实地站住,那人抓着她的胳膊,依在墙边几乎是用蚊蝇一般的声音道:“我送你回家,你家住何处?”岫烟低声道:“城南铁匠胡同,下手第三个小院子是我家。”那人一愣,说了一声:“这倒是巧。”岫烟问:“什么巧?”那人道:“我家也住城南,那么咱们走吧。”说着摘掉头巾,脱去上身的黑衣,露出里面一身常人的短衣打扮,对岫烟道:“说不得,咱们现在是兄妹到姥娘家探急病,都装出些焦急的样子来,雇辆驴车到城南去。”岫烟点了头道:“谢谢哥哥。”那人见她这样聪明懂事,便一笑,扯住岫烟的袖子往大街那边走过去,一边说道:“见人不要慌张,除了我谁也认不出你来。”两个人就上了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