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染坊在我家北面,相隔三户人家。正门上方有一块横匾,上书“青出于蓝”四个大字。大门对面的空地上,竖立着晒布架,足有两丈多高,横梁上挂着一匹匹染过色的布,老远就能看到,比什么招牌都醒目。
本镇上还另有两家染坊,都不及黄家生意好。最早的时候用天然染料,我看到过农民用独轮车推着一桶桶的深蓝色臭水往染坊里送,这是农民用“青”,也就是中药板蓝根的茎和叶,在水里长时间浸沤出来的,不知染坊里是怎么防腐防臭的,不然臭气真要熏煞人。以后渐渐地变成以化学染料为主,常有装染料的空铁筒送人,我家也去要过一个,记得上面有“卜内门”三个字,不知出自什么生产厂家。
蓝印花布是主要产品,我常常在染坊门口看师傅们操作。在一张大工作台上铺上白坯布,再在布上垫上长方形牛皮,牛皮上己镂空雕刻有各种图案,用石膏糊在上面来回地刷,让镂空处填满。待石膏半干后起出牛皮模板,晒干以后放到染缸里染,染过的布再次晒干后,用铲刀将布上的石膏铲掉。这样,在没有石膏的地方染上了蓝色,在有石膏的地方基本上还是原来的白色。
染过的布都是皱皱的,表面更是毛绒绒的,怎么使它们变得平整光滑呢?靠的是两块青石头的挤压。下面的石块足有几百斤,形状像凹字,凹槽是圆弧形;上面的石块也有一两百斤,形状近似倒凸字,突出部分也是圆弧形,不过曲率半径要比下面的小一些。要整形的布铺在两石块间,人站在上面摇晃,使上面的石块在凹槽里左右滚动,让布受到挤压变得平整光滑。这是种原始的方法,效率低,劳动强度又大。
染坊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强体力劳动,常年雇佣五六个师傅和学徒,主人与伙计一起干活,走出来双手和手臂都带有青蓝色,而且个个都显得粗壮有力。农忙的时候,染坊歇工,工人们又全是农活好把式。黄家种着近二十亩连片的耕地,上熟麦子,下熟水稻,因为有充裕的劳力、农具和肥料,每亩产量可能是别人家的双倍。水稻的产量要比高梁、大豆、粟子等高出很多,这是常识,但这条街上却只有黄家染坊种水田。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 黄家乱了一阵。先是说当家的黄三爹失踪了,派人四出去找,几天后只找回来尸体,对外说是出外收帐过河时淹死了,但在我的小脑袋瓜里,却总认为是被土匪撕了票。大儿子吃苦耐劳却不善经营,己出嫁的最能干的大姑娘,回到娘家掌管全局,相当于董事长;女婿里外张罗跑前跑后,像是总经理;老大带领师傅们劳动,好比车间领班;两个弟弟年轻,在柜台上学做生意。就这样各尽其能,经营了十几年。
黄家可说是农、工、商三位一体,业业兴旺,财富当然滚滚而来,是个完美的聚宝盆。这家人兄弟姐妹间很团结,衣著简朴,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别说吸毒、赌博,连抽烟酗酒的都没有;东家与伙计的关系特别和谐,雇工们多是一二十里范围内的农民,但食宿都在他家,有的人己在他家做了几年或十几年。到处都有爱说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但外人却很少听得到有关黄家的是非。我们这里虽只是个农村小镇,但当地农产丰富,向南到长江大堤才四公里,交通方便,居民的文化水平也比较高,又邻近上海、无锡等工商业城市,按理说,只要有一个和平的法治的环境,经过一段时期的原始积累后,这家最有可能发展成为现代化的企业,可是……
俗语说“家有黄金外有秤”,黄家的殷实富裕早己盛名在外,成了牛魔王们垂涎的唐僧肉。我还记得,有两次土匪半夜里上街抢劫,一次抢的我家对门李姓南货店,另一次抢的南边张姓酱坊,都是中小店铺。也曾经对黄家染坊进行过试探,终因黄家门坚墙高,里面又经常有七八个强壮男子,不敢轻易强攻。
对付几个偷偷摸摸的小毛贼好办,要对付带洋枪、有番号的就难办了。
我们这个小集镇,抗战前是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何四旅)的防区,日本鬼子打来的时候,何四旅的部队,朝天开了几百枪后逃之夭夭,从此,在鬼子兵驻札时,由维持会出面伺候,鬼子兵一走,就有附近的什么野鸡司令带着人马来填补真空。不管谁成了小镇的统治者,首先要设卡收税,按户派捐,此时,黄家染坊必定是重点对象。黄家的特点是忍辱负重,不管被摊派了多少捐税,都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从不在外面流露不满。由于社会动荡和经济停滞,再加上苛捐杂税,敲榨勒索,街上不少店铺关了门,不过黄家染坊还是坚持了下来。
新四军东进到这里后,成了在新四军管辖下的游击区。当时交通阻塞,物资匮乏,旧式纺织和印染却特别兴旺,黄家染坊生意兴隆了好几年。黄家人本来是最行事低调、远离政治的,可是在抗日的高潮中,年轻的黄家老三也被卷了进去,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六年的某天,一支叫做“交警总队”的中央军进驻我镇,于是我们又成了“蒋委员长”的臣民。从此,黄家染坊被戴上了(共)匪属的帽子,我亲眼看到,带枪或不带枪的,穿便衣的,穿各种不同制服的,佩不同徽章的人,三三两两的到黄家去,有时一天去几批人,没有钱是打发不走的,黄家就是有再多的财富,也吃不消这样没完没了的敲榨勒索。
幸运的是,到了四八年春天,蒋委员长的国军退走了,本镇又成了解放区。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匪属也变成了光荣的革(命)属,黄家染坊应该能摆脱桎梏,企业可以长足发展了吧!想得太美了,一顶新帽子正在等着它呢。
这顶新帽子的名字叫“富农”。解放区提前进行了土改,当时有句口号:“铲墩儿,填塘儿”,也就是要将财富拉平。黄家的地被分成一亩到两亩的好多小块,分给了少地的人家。还有所谓“浮财”,比如家具摆设、铜器锡器、丝绸皮毛、金银细软等,也在没收之列。既然土改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就不可能温良恭谦让,就一定要伤筋伤骨。幸运的是,作为工商业的染坊得以保存了下来。
我家是贫农,分得了黄家的一亩半地和一张八仙桌。这一亩半地,距家近,土质肥,但到了我们这些人家手里,不得不将水稻改种旱谷,还有用肥不足,锄草不及时等等,产量下去了一大截。什么是富农?富农是农村中最有技术、最有资本、最为勤劳因而劳动生产率最高的族群。或者说,富农代表着农业的先进生产力,是农业发展的方向。建国初期全面土改时,富农经济列入打击对象,农业生产力受到了破坏,粮食供应紧张,于是才有了一九五三年的“统购统销”决定,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不得老天爷的。
五六年我再回到老家时,工商业己经过了“三反”、“五反”以及“对私改造”,黄家染坊变成了国营油坊,黄家老四被油坊留用。这位黄家老四比我年长五六岁,还是我的学长呢!记得我五岁开蒙时,向孔夫子磕过头后,塾师就将我领到他的旁边位子上坐下,承他多有关照。听邻居们说,只要是老四掌秤,两、钱不差,来换油的群众人人放心;如果是老四管帐,笔笔清楚,他的帐本经得起查。这我相信,诚信本来就是黄家染坊许多年来的经营传统。至于他的极具管理和领导才能的大姐,吃苦耐劳的姐夫和大哥,以及雇用多年与邻居们相熟稔的陆师傅的命运,我也没有去留心打听。
五九年我又回到家乡,听说油坊因为不景气,不久前合并到另一家粮油加工厂去了,黄家老四还在当营业员,做事仍然是那样的有板有眼,一丝不苟。黄家染坊的老房子空空荡荡的,显得更加高大,同时也开始陈旧和破损,公管的房子,有谁会爱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