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水漾
黛玉微笑道:“我这咳嗽的症候也有几年不曾犯过了,你为何又提起这个来?”水溶道:“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治病的周太医这两天要随皇上到南面的上苑去,我怕他走的时间长,若你那时再犯了病,可不就耽搁了?所以想让他给你再看看,若觉得有些不好呢,就多配些好药来预备着。”
黛玉听了心里一阵子暖意,温温润润遮盖了全身。抬眼笑道:“耽搁了怎样,不耽搁又怎样?”水溶刚咽下一口茶去,咳了一声说:“你想呛我,也说这样的话。”黛玉轻捶了他的后背:“好些了?不敢劳动了王爷的大驾,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水溶拽过她的胳膊来,放在自己肩上拍了她的手道:“你岂止劳动了我,你简直要了我的命呢。”黛玉一时笑道:“你呀-----”未再搭话,又听水溶道:“你既知道我,又何必讥笑我,我所有的都是你的,你不也是?少了你或者我,这日月也就没有光了。”
此话一出,黛玉心里却生出一种悲怆来,好像俩个人真的要交换了命去,连想着过去的时光,曾听到的那些“化烟、化灰、被风吹散了”的话,果然过去的一切就都散去了。心里一酸,又不愿再想,连忙换了话头说:“我是哄你的,你又当真。还是说咱们春天起要扩后园子的事情,我想要给萌儿筑个映雪庵,到冬日,读书习红烦闷了,到那里围起炉子来看雪也好的,你说呢?”水溶笑道:“这个保管都作的出,你想在哪里筑?”黛玉想了一想道:“还是在澄湖边上吧,水上的风景还是有趣儿。”水溶道:“好,明天我说给他们,在图上加了。这次咱们动的地方不多,不过是稍微扩了一下,有好念头,就都照实了去做。”黛玉又说起大厨房也要扩,两个人又议了几句孩子的事情,便洗漱安歇了。
原来水溶并不愿在自己王府后园之中种植竹林,只怕黛玉看见心里又怀想过去,终会使她郁郁不乐,那样岂不是祸福自招?再者去年他应把大观园买去的吴城兵马司裘良家之邀逛了回大观园,专门去看黛玉旧居潇湘馆,见那里果然是龙吟细细,凤鸣萧萧,但也是青苔湿滑,潮气泛绿,想当初黛玉住在这里,虽说景致优雅,可久住于此,必对身子不好,难怪黛玉多年带病,时好时坏,始终未见痊愈,想来也与那潮湿地界有关。所以水溶不在王府后园植竹,亦不肯修建任何一个院子类似潇湘馆。这般想过,也未告知黛玉,黛玉也从不相问,二人皆心有灵犀。
黛玉的身子自诞生万儿之后,变得越发风姿绰约,极少生病,连她自己有时也暗暗纳罕。那日到后园子看了看,一路走着,低声和紫鹃说起话来,倒是紫鹃想起自己的嫂嫂,说她做女儿时本来也是体弱多病,后来生了孩子,也不知是只顾着小儿女的性命,却顾不得自己的身子了的缘故,辛苦之后反使得身子泼实了许多。黛玉想着自己,似乎有理。后来又听太妃说王府亲戚中也有一位女眷,便是水溶的堂伯父之后旁枝的孙媳,水家原不肯和女家结亲的,就是听说那女儿得过痨病,说是不能长寿,谁知男孙非要娶过来,一家子相待也好,生了一个女孩儿,便好的不像话,如今又连坐两胎,太妃说时,脸上不免现出羡慕的眼神,直望向黛玉。黛玉不由又暗忖自己为何不再坐胎的缘故,想着不好说。后来紫鹃看出来,私下劝道:“一个万儿爷,怕是老天爷已经给足了恩典,再多,福盛多了,溢出来反不好了。姑娘难道忘了你说过的那梦?怎么这么巧,也是你小时候见过的癞头和尚?为了他再回去这话,说不定就是为了万儿爷的,将来万儿爷功劳超过王爷,扶邦救国擒反叛,是有大用途的,所以老天已经给足了咱们恩典也说不定。”黛玉听了便笑道:“你又赞他。梦里的话做不得数,我倒觉得是为了王爷的。说到底,我的命是他救的,就是为他活着,或者死了也应该的。”紫鹃一听死字就赶紧拦住话头道:“又没忌讳了,先前年龄小不懂事,在那边和宝二爷也是说死呀活的话,如今都做娘的人了,还这样,算什么?”这样一说,黛玉脚步停了,脸色就变了一瞬间的潮红,两眼看的远了,像是青烟微笼了双眸,蹙着双眉,半天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我都不愿再想,你又说这个,这些年,我想起他竟然也不肯掉泪了,你说是心硬了,还是眼泪为他流尽了?”紫鹃正后悔不防又说起了宝玉,惹起姑娘的旧念,忙一顿解释道:“这话更不对,岂有眼泪能流尽的理儿?不过是现在王爷这样对你,这些情也难承。还有万儿,他一个就占了满心的空地儿,哪里还有地方再放眼泪?我看你这些年王爷越发珍重你了,当真是老天爷开眼,你的好都在那里,也难怪王爷那样儿。”黛玉渐渐平静下来,思忖着道:“我常说我是个草木之人,正缺不得水的,偏他也姓水。我也知道他待我和宝玉待我是一样的,只不知大家绕着的都是个什么缘法。”紫鹃道:“缘法也有偶成的,你看我与双飞父亲,说是从你和王爷的缘结过来,可是多少也有些是奇巧的。”黛玉想到自己也问过水溶为何一定就选定了自己,水溶只说,梦里见过,那日就像是在梦里一样的光景,抄家时第一次见,就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心都烧起来了。黛玉还有些不信,虽然看过一见就倾心的故事,可那毕竟都是戏里、书中,还都是让老太太掰了谎不认的,可是临到自己身上,还有和宝玉那些年的小儿女之心之举,让人觉得世上毕竟还有真情所存。
之后水溶果然又让周太医来瞧了黛玉。那周太医因医好了皇太后及黛玉的病后在京都内名声大振,大家都知道太医院有位周子西,比那几世为皇家太医的名号还要响亮,也是北静王家的人和事大家都瞩目罢了。
这年五九之冬过后,皇公主宇平的驸马、顺兴五年举试的状元文华院大学士杨之明因历年肺痨之症,终未熬过此寒冬,于二月三十日寅时卯刻咽气而亡。皇太子清泰和北静王水溶,及在京都内的各王公大臣俱赴驸马府邸吊唁。黛玉和太妃也和一众有诰封的命妇前去看望宇平公主,驸马府前庭后园济济攘攘。黛玉这是第三次见到宇平公主,对她甚是敬佩。因看那宇平公主忍痛抑悲,和杨家在京的族亲一起,竟亲自把丧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当年宇平公主的母亲宁容妃薨逝甚早,她的婚事便是后来的皇后做主指婚,如今有一个九岁的儿子。
丧礼摆了三里路的孝棚,搭席张宴,冥乐震天。各家扎了祭棚,连座儿摆去。大殡若压地银山滚滚而过,皇家也命宫内来代祭的宦官换了素服,东宫太子妃水莹因小皇子生了病不能出祭。
此时仍是京都内四王六公----原本是八公,因贾府宁荣二国公的子孙败绩,大厦倒倾,所以少了这两家----特来主祭,余者有与贾家有姻亲的几家也都倒落了,但无关的人等及新升上来的官吏层出不穷。
皇公主宇平的嫡亲妹子仁平因新近与蒙古王家和亲,正在京内停留周旋,看见姐姐的境遇,不由得痛苦万分,连夜哭向皇帝。皇帝便允诺善待宇平,并将杨之明与宇平之子杨千里选为皇孙伴读。可自由行走于宫内外殿,并承祧其父之全部俸禄。
是年三月,北静王之子也同入宫内上书房为皇孙伴读,年七岁。至此万儿白日入宫,傍晚回府,也和水溶一样作息。黛玉在府中越发清静,只有在打点他父子的生活、侍奉太妃和教萌儿读书,方多用心思,其他一概淡淡地不多理会。
王府众人反倒佩服了这位清静美丽、一言为鼎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