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谋勤这么快被放了出来也就算了,没有罚款也就算了,那个草包冯所长竟然还搭进了一千块钱。这使得刘大福尤如吞食了一只绿豆苍蝇,又好似如骨哽喉,浑身上下针刺般难受,一个人歪在沙发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这不是典型的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吗?这个草包,真他妈的窝囊废。这个周昌久……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不是心痛那一千块钱,他是感到憋气、窝火!他妈的,怎么就让他周昌久诈去了一千块呢!怎么就让他……
一道闪光划过他混浊的思维。
他一拍沙发扶手跃起,仰面长笑。
“哈哈哈——周昌久呀,想不到你这回是自寻死路!”
他迅速抄起电话。
“喂,朱乡长。我,刘大福……有什么高兴事?有,有。嘿嘿。朱乡长,那个周昌久……不是又去告状。哈哈,朱乡长,这回他可是插翅难逃……您没明白?您想想,他周昌久讹诈冯所长的一千块,这是什么性质?……对了……冯所长?您看看,不行就让他挪挪窝罢……对……只要您将周昌久的事这么往上一捅,上面喜欢还来不及呢……就是。他冯所长还是他的冯所长,周昌久就不是他的周昌久了……办正规点?可以呀……您看,您从县里请人下来……由检察院牵头?对呀!”刘大福大手一挥,每个毛孔都荡溢着舒畅,恨不能扔下电话先手舞足蹈一番,“保密?看看,这还用您教?……什么?走没走?这……我马上让村长往他家打个电话,要是在的话……明天?好。我立即就打。”
“我家住在大桥头……”(黄梅小调)刘大福心里这个美哟。放下电话,乐滋滋地在大厅转了两圈,将双手关节折得噼叭直响;然后,右拳猛砸左掌,一摆脑袋坐回沙发,抓起电话,颠着二郎腿,“哈哈,我说呀,我们这回可熬出头了……什么熬出头?我说你没事能不能多动动你的脑子,能不能把你的脑袋瓜用在正地方。啊!……听我说。周昌久不是讹了冯所长一千块吗?……什么?帮罗谋勤?你知道个屁!帮谁也是他周昌久在敲诈冯所长。他利用了冯所长的这次失误有计划有预谋地进行敲诈!知道吗?告诉你,上面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周昌久已是在劫难逃!不过,这事我们要做得万无一失,得仔细点,得保密!知道吗?别成天没事尽想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了,你马上给周昌久家打个电话,扯个由头,看看他在不在家,要是在的话……嘿嘿——!”
“咔嚓”刘大福扣上电话。
“死那去了?还不给我冲杯茶!”刘大福从茶几上拿出一支中华烟叼上,透着兴奋朝厨房喊。
厨房里立即移出一个身影,怀中抱着水瓶,到茶几旁放下,翻碗盖放茶叶倒开水,一气呵成;动作轻柔得像只猫。
刘大福的烟刚刚点燃,电话铃响了。
“……什么?今天走的?妈的,这么巧?”刘大福将香烟愤愤砸在地上,“他可真走运!记着,这事谁也不能告诉。你也盯紧点,只要一回来就马上告诉我!”
放下电话。腹中的那口闷气如同加了酵母的米粉在急剧膨胀。
茶几上的茶碗里,缕缕升腾的香茗断断续续、时隐时显。
刘大福一掌扫过去。
“啪!”
盖碗在水泥地面绽放出一朵破碎的花。
“周昌久,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了一天的薰烤,夜晚的空气便显得有点灼人,偶尔有一阵微风走过,也没有带给罗家大屋丝毫清爽,只是伴和着尚未消退的热浪,将八汊湖面泛出的微微腥涩和腐臭尽性挥洒在罗家大屋上空。
正是纳凉时节,村里本是人声鼎沸,大呼小叫应该响彻罗家大屋的村头村尾;但整个罗家大屋的上屋下屋一片静谧。朦胧的夜色雾幛中几盏挣脱的灯光,像星光般遥远如阴魂般飘忽。
落地扇发出低沉地轰鸣,将屋里的燥热赶来赶去,却始终没有赶出窗外。
着短袖圆领汗衫的老队长躺在竹椅里,瞌着双眼,轻摇蒲扇,却有着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竹椅摆在床柜的前面,离它四五步远的高低柜上放着那台大彩电。
电视没有开。
老队长的老伴也是件白色的圆领汗衫,昏暗的灯光将它染上一层橘黄色。此刻,她正坐在床沿上就着蚊帐旁的电灯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老队长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的肩膀。
“啪!”
老伴一抬手,在自己裸露出半截的大腿上猛拍一掌。
“打死你这鬼东西!”
她是在说蚊子。
老队长瞭开眼皮对着老伴瞅瞅,似乎对老伴的大呼小叫很不以为然;白了老伴一眼,继续轻摇着他的蒲扇。
老伴用手挠了几下,感觉不过瘾,索性放下针线,食指蘸着唾液在那凸起的小包上细细地抹了起来。
“喂,我说。你点蚊香了没?这鬼天,要吃人啦。”她抱怨道。
这回老队长连眼都未睁,将蒲扇朝屋角一划。
顺着他的手势,老伴看见了隐隐绰绰的烟霞。
“你别不是又买假的了吧,怎么连一点香味都没有?”老伴很奇怪,鼻子用力吸了吸。
“八汊湖这么臭,多大的香味你能闻到?”老队长的蒲扇在大腿上使劲拍了一下,就着扇沿蹭了蹭,仍然没睁一下眼。
“这帮东西,把个好端端的八汊湖糟蹋得,菱角没得吃也就算了,连水也用不了。真是的。”老伴又拾起未补完的衬衫。
老队长理都不理。
但老伴却耐不住燥热和压抑,三二针戳完补丁,收拾收拾;从床头寻出一把蒲扇,抡起胳膊呼呼扇上了。
“我说呀,他们真的将九万块全都烧了?”坐在床沿,她的头和身子向前倾了倾。
“把茶给我。”老队长睁开眼。
“真是二个孬子。那么多钱,本来够他们过的,这下都烧了可好,老来讨饭去!”老伴放下蒲扇,从竹椅边的床柜上端下茶杯,扯过一只小方凳,将茶杯放好。
老队长这才直起腰板,放了蒲扇,端起茶杯“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半;放好茶杯抓起蒲扇又躺回到了竹椅里。
老伴从床柜上拿起水瓶又给茶杯加满水,好让茶晾(凉)着。
“你说,他们要留着多好。九万多块。真是的。嗳,前年珠子家谋福不也是摔死的,才赔了六千块,怎么这次谋远就陪了这么多?”老伴放好水瓶坐回床沿。
珠子家的谋福也是装修木工,二年前和哥哥谋斌在天津给人干门脸时从四五米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摔死了。当时天寒地冻,简易的木脚手架上冰雪叠叠。等到谋斌抱着小小黑褐的匣子揣着六千块钱出现在门口时,珠子知道她和两个儿子的天空坍塌了,剩下的只能是自己用单薄的身躯努力而又艰辛地去为儿子拓展狭窄的生存空间。
早先的珠子是个热心肠的爽朗人。村头巷尾,谁家有事,总能有她高挑的身影、银铃的笑声;即是平时一碗饭也能端遍整个罗家大屋(当然只是下屋)。但现在的珠子却更像一只刨食的鸡,不但要纳缴公粮填饱肚皮,还要呵护养育她的两个儿子;所以除了田里地里,罗家大屋的村头巷尾你再也不会轻易发现那高挑的身影,不会听到那悦耳的银铃。
奇怪的是珠子没有再嫁。
“你知道什么!”老队长终于搭上腔。
“你看,我不就是不知道才问你。”老伴感到好笑。
“赔得再多能顶个屁用!”
“真是。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多的钱,不留点给倩倩也就罢了,怎么说烧就烧了。白搭了一条命。唉,这下屋二十多户人家,谁家不缺钱。发发善心做点善事,给点(钱)珠子家、谋生家、谋勤家……玉兰自从流产后动不动就说头晕,没劲。前天洗衣,若不是我们几个手快,那人就扎进塘了。那个大孬子(谋勤)也在家躺着。可怜四个小妹(小姑娘),那大的和二的连校都没得上。 唉,这钱要是……谁家不感激他们?”她摇着蒲扇嘟囔。
“也给点你?”老队长没好气地回道。
“哈哈,真给我我就要。自己用不完,给别人花也好呀。”
“真是想钱想疯了。哦,是了。罗庆说给谋生的事办妥了。明天人家过来。”
“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哑巴罢。”
“我说老头子。”老伴突然间严肃起来,“你可别去羼合这事,这可是犯法的。”
“我羼合什么啦?!”老队长一下坐起,大为不满,“就你知道!罗庆和谋生早问过我,我能拿主意?”老队长将蒲扇拍得噗噗直响,“我只是把这话跟刘大福那狗日的学了一遍。”
“他怎么说?”
“说个屁!刘大福说她来的时候没有经过村里,也没迁户口,连结婚证都没裁,要走就走,他不管。”
“他不管?那他这书记都干什么事?罗庆这老头子也是的,都快死的人了,怎么还干这昧良心的事。真是造孽。”
“你懂个屁!”老队长猛地提高语调,将老伴吓了一激灵。
“你吼什么。你们男的心肠怎么都这样硬?”
“谋生自己都快要死的人,指望他那十二三岁的女儿、十四五岁的儿子能养活他的哑巴娘?”手中的扇子便就停了。
“那……也不能……”
“比让她饿死强!粥都喝不上。”老队长站起来,从床柜抽屉里掏出一包烟,打开抠出一支叼上,坐回竹椅,边打火边说,“怎得给她一条生路吧。”
“上面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伴将声音压得低低地。
“上面?”老队长点燃烟长吸了一口,“谁也不会吃饱撑着。这年头。”
“能出多少钱?”老伴伸手拉灭了电灯。
“三五百吧。 究竟多少不清楚。”
“那么少?”
“少?!……”
“唉……也是。别抽了,呆会儿又睡不着。”
星点红光闪了几闪,在屋里亮起一道小小的弧线,尔后便被一只大脚踏灭。
热潮在死般静寂中渐渐收敛起它的放纵。整个罗家大屋只有一个身影在急速地向村西头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