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害羞得像一位少女,在云层里隐隐现现,一路追逐着那条身影,收拾着自己洒下的斑斓。
身影在程敬家门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后,又往门前凑了凑,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里面墨黑一片,蒲扇摩擦蚊帐的细微声却清晰可闻。
那是奶奶在轻摇蒲扇,驱赶炎热。
菊花在心里叹了一声,尔后蹑手蹑脚地挪到爸爸房前的窗户边。
她知道她也不可能再听到那经久不息的咳漱,还有妹妹那有气无力的呼唤。
一股浓浓辛辣的烟草味钻窗而出,漆黑的房里一点火星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菊花不用看都知道爸爸此刻正背窗而坐,左手托着烟杆,右手捻着香火,眯着眼,蹙着眉,一口接一口;他的面前便是那张空荡荡的苏州床。
也许只有现在爸爸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去领略烟的意境,让那份燎人的辛辣冲淡人生全部的辛酸,将随后的所有岁月在那团团迷雾中酝酿。
屋里传来烟锅敲击板凳的梆梆声。一阵悉悉索索后,烟叶便又在一明一暗的吞吐中咝咝地燃烧。
“睡吧。”奶奶在堂屋用蒲扇重重拍打了两下。
“嗯。”爸爸含糊应着,但火光的明灭却依然紧凑有序。
稍顷,烟锅又在梆梆叩击着夜的宁静。
菊花靠着墙壁坐在窗下,透过眼前稀疏的树杈,越过几块稻田,前面便是生养了这里祖祖辈辈的八汊湖。
八汊湖趟着梦魇,幽幽地,连同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罗贻强从坟场回家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嘱咐程爱珍给他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好赶路。
对于菊花来说,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虽说刚刚失去了一位儿时的伙伴未免感伤,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会不再忍受恶魔的凌辱,远离梦魇的缠绕。这都是上苍带给她最大的恩赐。更重要的是,她正在一步步实施着她的重大计划。通过她对罗贻强傻儿子的诱导,她欣喜地发现,她所要期待的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紧绷的神经在得到松弛后,内心的渴望就会突兀而出。今夜,尤其强烈。自从进了罗家,她就像一只青蛙跌落到了一口枯井。不是出于罗贻强和程爱珍的约束,而是自己的污秽和愧疚,良心的鞭挞和灵魂的拷问。
菊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早先的菊花了——那个纯洁开朗的菊花,那个傲风迎雪含苞吐蕊四溢香气的菊花随着母亲的咳嗽声一起走进了母亲的坟墓。
——那才是奶奶,爸爸,母亲和妹妹心目中的真正的菊花!也是能让二愣子头都不回坚定走到外面世界的菊花!
她仿佛又看见了那魁梧的背影正从视野中渐行渐远。
脚步声仍然如此清晰、真切。
菊花的泪下来了。
屋里传来一声轻微咳嗽声,有一口痰吐在地上,梆梆的敲击声再度响起。
菊花永远忘不了她嫁入罗家的那天,爸爸也是这样一锅锅抽着劣质烟叶,梆梆的敲击声从清早一直响到过午,直到菊花将剩余的六千多块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烟杆才顿了一下,终于从嘴角挪开。
“给我拿走!”
菊花从没有遭受过爸爸如此大声而又严厉地呵斥。本来面桌而坐的爸爸立刻车转身形,冷眉双挑,那份憎恶在他枯瘦的面孔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刻菊花没有落泪,只是紧啃双唇,痴痴地立在那里。
“收起吧。收拾收拾走吧。我们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但我们受不了那龌龊钱。”奶奶从外屋进来,厉吼声足以惊动老人家,“菊花呀,人可以穷,也可以死,但……罗贻强那杂种家都是些什么人?你……唉……我和你爸这脸……还有二愣子,……不说了,日后就靠你自己了。你要是可怜你奶奶和爸爸,就饶了我们,别进这个门了。我们家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富亲戚……”
如其说她在乞求,不如说是斥责。菊花知道,奶奶和爸爸都是那种将声誉和名节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
正是因了这种遗传,这份责任,才使得菊花走到今天这般境地,以至于她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偷偷溜出,来默默守护那份牵挂和思念。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孤凄,愤怒,仇恨和眷念!
这一切她都只有烙印在心田,根植于灵魂;不断地用心血去磨砺、浇灌。
成群的蚊虫包裹在她的周围。菊花坐在那里,任凭它们肆掠吸噬;她甚至希望它们再多些、密集些、疯狂些,好以此来减轻内心的伤痛。
她就这样坐在屋檐下,静听着屋里咝咝的声响,嗅着那股刺鼻的辛辣,双目木然而视,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边咳嗽,一边喘着气向她走来。
她才猛然惊醒并差点叫出声来。
但她的眼前,除了几棵稀疏的再也熟悉不过的树木外,真的什么都没有。
燥热从清晨便开始蔓延,似乎夜晚就没有消退过。在阴沉的天空下传递着狂躁和不安。
临吃早饭,一辆小三轮顺着后山道疯疯癫癫地闯进了罗家大屋的下屋。在罗家那间近似古董的厢房前停下,从车上蹦下一个黑黑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头顶有点凋谢,但两鬓却打理得非常整齐。乳白的丝质衬衫下是一条咖啡色西裤,脚蹬一双黑色皮鞋。
“罗大爷,罗大爷。”男人右手抖擞着上身乳白的衫褂,希望能籍此缓解一下燥热,一边伸头向屋里张望。
屋里幽幽地,浑浊不清。
有股凉意迅速侵入他的身心,他打了一个冷凌,粗壮的胳膊上有了一层疙瘩。男人立即缩回身子,返回到三轮车边,内心有着莫名地不安。
“哎呀,董老板,进屋坐。快进屋坐。”罗庆拄着竹杖探出身,“挺早,挺早。”不知他是在向董老板问好,还是说董老板来得早了点,“快和师傅一起进屋。”他仍忘不了要略尽地主之谊。
“不了,不了。人呢?”董老板连连推辞,显得十分着急。
“那好,我带你们去。”家中实在也是过于寒酸,有失待客之道,所以,罗庆也不勉强。用手把了一下陈旧的门框,出来,门也不掩,“不远。”便在前面颤魏魏地领道。
“三百块太少了,是不是可以加点?”罗庆领着董老板和三轮车师傅经过罗翼祥那两间快要坍塌的厢房,沿着一条长满荒茅的小路径直向西,“就是前面那家。”
董老板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到百来米外的一幢土坯瓦房。
“不少了,大爷。现在这种货都没人要了。又老又不会干活,若不是听你说她没结扎,还能生育,只怕倒贴都出不了手。”董老板很为难。
“三十五六的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白白嫩嫩的,怎么说就没人要?”罗庆似乎对董老板的看法很气恼。
“你看看,她不是一个哑巴嘛!又不会干活。”
“你董老板就大仁大义,帮帮他家。这年头,要不是到了这地步,谁还卖老婆?!你就寻思做了一件好事,积了一份德。就别赚这份钱了,能卖多少就全给了他们吧。”罗庆止住步,转过身对着董老板央求。他是觉得有些话,在路上说会比到她家再说更好。
“看看,大爷,我能赚这钱吗?我还能赚这钱?!我董某人也是讲江湖道义的人嘛。”董老板将胸脯拍得山响,“实话告诉你,大爷,像你说的这种货,出手最多也就是五个数(五百)。你想想,这中间我还得搭车费,伙食费,工夫钱我就不说了。刨去三百,你说,那二百块能管哪一头……对了,怎么也得给您老二十吧。这大热天,怎么也得整口水喝。”
“喝不喝水无所谓。等一会儿见了哑巴,你再合计合计。”
“嗳,嗳,您放心,我知道。”董老板连声应承。
土坯瓦房只有两间,房子不高,开间也不大;在浓浓的槐树掩盖下益发矮小而凝重,但并不破旧。
“前年一场火,原先的两间草房和家里的团团罐罐全没了。这两间还是大伙儿给他拼凑的。你看那瓦,”三个人在土坯房前站住,“桁条是在后山现砍的松树,瓦是谋安家原先老屋剩下的,勉强盖上了。你看这两年没修,被老鼠和猫翻得……两扇小窗户,一扇是老队长给的,一扇是昌久家的。单心门还是大集体时留下的仓库门……”罗庆摇摇头,颇为伤感,他也知道所有这些对于外来的董老板是无法想象的。“谋生,谋生!”罗庆清了清嗓子,朝着屋里喊。
单心门开了,从里面抢出一双儿女。
“大爹爹来了,大爹爹来了。”看得出他们对罗庆一行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男孩的个儿不高,也就
男孩留给董老板的唯一印象便是一张黑瘦小脸上一双大大深陷的眼睛,还有细细颈脖下两根突兀的锁骨。
罗苗比哥哥略矮一拳。但她无论是肤色还是身材,都和哥哥截然相反。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齐耳乌发,圆圆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皮肤白嫩而细腻;上身着一件略大的陈旧碎花小褂——想来那一定又是谁家的捐赠,下身也是一条洗得发白的大裤衩,那件旧小褂就扎在裤衩里,同样打着赤脚。
见哥哥在陌生人面前推搡自己,罗苗感觉很失面子,用手在哥哥光脊的后背拍了一掌,“我告诉爸爸。”
“罗根,你爸呢?”罗庆对着男孩问。
“上厕所了。他一天得上七八遍呢。”罗根咧咧嘴,用手挠挠后背,但却没有还击妹妹。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董老板对两个孩子产生了兴趣。
“来买她的。”罗苗用手往家中一指,抢着回答。
董老板赫然。他朝罗庆看看——女孩说得如此镇定、清脆、面带喜色。
“卖了她,我们就能吃饱肚子。”罗根赶紧解释,他是怕让妹妹一个人占尽风头。
“她只顾自己吃,也不管我们。吃得又快又多,一顿要吃好几碗。”罗苗也不甘示弱。
“没有菜她也能吃下。”罗根接过妹妹的话头。
“她不是你们的妈妈吗?”董老板大感意外。
“一个大孬子。”
“就是。又不会说话。”罗苗附和,“我爸打她,就知道哭。哇哇瞎叫,吵死人的。”
“没有了妈妈,谁来照顾你们?”
“我们都大了!”罗根一拍光溜的肚皮,挺了挺胸后,将罗苗拉在一起。
“嗯。”罗苗肯定地点点头。
“那……”董老板感到心中的那份凉意又在滋生。
“我爸说卖了她我们就能有三百块。三百块。好多好多的钱!”罗苗双手伸展,极力表现那种无以言状的大来。
“还会给罗苗买一个带花的皮筋扎头。”罗根惬意地笑了。
“还能卖一大斤肉吃。”罗苗摇摇罗根的手臂,“哥哥,爸爸是说给我们买肉吧?”
“我打死你们两个兔崽子!”罗庆举起竹杖作势欲打。他没想到两个孩子在董老板面前如此有失教养,使得一惯崇尚尊亲重孝的老人这下颜面丢尽。
“妹妹,快跑!”罗根一拉妹妹,撒腿就蹽。
“老不死的!”罗苗还不忘骂一句,远远地站到一旁。
“嘿嘿。小孩子,不懂事,让你笑话了。”罗庆自我解嘲。
“没事没事。不过,这小丫头倒能值几个钱。”董老板的目光仍在追逐着两个孩子。
“咚咚!”
罗庆将竹杖在地面重击了两下,厉声道,“董老板,这玩笑可不是乱开的!”
“别多心。大爷,不会,不会。”董老板一惊,收回视线,“我们进去还是……”
“谋生,谋生!”罗庆知道如果他们仨个进屋,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大爹爹……”好半天从房后转过一个人,拖拉着半截布鞋,佝偻着身躯,双手正在腰间摸索着裤带,一件肩上带有补丁的陈旧的中山装罩着消瘦的身材。中山装的下摆几尽过膝,两根柱状的骨骼在那条毛边的大裤衩里晃荡。
天还是那般燥热,这从司机师傅不断掀动衣襟的动作不难发现。董老板再次感受到袭面而来的阴寒,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准确地说,对面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戴着蜡黄面具的骷髅。
“人呢?叫出来给董老板看看。”未等罗谋生近前,罗庆催促道。
“丫头,叫她出来。”
那种声调在董老板听来,后半句随时都有出不来的可能。
屋里传来特有的咿呀声,扭曲的身形架不住儿女的前拉后推,微胖的哑巴娘踉跄而出,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
董老板猛然一阵眩目,一团白花花的光亮夺门而出。那团光亮和眼前的骷髅男人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他忽尔感到两眼发涩,用力揉了揉。
“董老板,你看看,还拿得出手吧?”罗庆往董老板身边凑凑,“三百块是不是……”
“不急,不急。”董老板嘴里应着,微眯的双眼却一直敌着前方。
每一寸的肌肤都蕴含着洁玉般光泽,无暇丰腴而圆润;详细诠释着一种夺魄的完美。穿一件白底蓝红碎花相间的短袖小褂,碎花小褂已经有点疏露,绷在浑圆的肩上,隐隐就能琢磨出那藕般肉色;五颗纽扣大小形状颜色质地各异,下摆的一颗纽扣由于太过破损,已然只是一个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摆设;随着挣扎,洁白滚圆的腰肢便显露无遗。下身一条满是补丁的半截短裤。很明显,那是一条长裤在破了又破补了又补之后不得不重新拼成的;粗疏的针脚杂乱的补丁都说明它不是出自行家之手,只是一位笨拙粗劣者所为。见对方两位大男人瞪着猩红大眼盯着自己,惊恐地缩在儿子的身后。
“真是大孬子,人家是买你又不是买我。”罗根闪身让过时又推了一把哑巴娘。
“快去,不让看人家就不要你了。”罗苗也跟着推了一把哑巴娘。
哑巴娘禁不住声色俱厉,双手乱舞,咿咿呀呀地比划,泪便下了。
“再哭就打死你。”罗根亮起拳头晃晃。
“真丢人!”罗苗极为不屑。
董老板想象着如果给哑巴娘着一袭圆领低胸的粉色长纱,披一条洁白的飘带,再在脑后将浓密黑黑的头发高绾一髻;飞凤压黛,罗扇散香……那简直就是吴……吴……(吴道子——作者注)笔下的贵胄妇人。
“天生尤物。”董老板暗叹。真是造化弄人,天嫉佳人。
“啧啧,可惜。”司机师傅的那份惋惜和失落尽情表现在他的脸上。
“保养得这样好?”
“保养?粥都喝不上拿什么保养。就是没出过房门(指没干过什么活——作者注)”罗庆不以为然。
“那……”董老板望望哑巴娘身边的一对儿女,“有三十了?”话既出口,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愚蠢,又瞅瞅骷髅般的谋生,此刻他已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下,将大半个脑壳龟缩在竖起的中山装衣领里。
“孩子都这么大了。到这也快二十年了。还是我将她从英山那边带来的。”罗庆充满感慨。
哑巴娘家在湖北英山的一个小山沟里。小山沟很小,小得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十七八年前,罗庆翻山越岭收购茶叶时,一天晚上就是在她家落的脚。当时的印象好像主人家晃头晃脑一屋里全是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及至快要开饭,厨房里传来噪杂的打骂声;罗庆进去时,主人一家大小正围着灶台前的一个哑巴小姑娘打骂。因为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吃了给客人罗庆准备的米饭。那时的山里粮食并不宽裕,别说早晚,大多时中午都是喝粥。偶有宾客突至,便会多打上二角米,在米粒熬到快要涨开时,于粥锅捞出一碗两碗,重新烧炒成干饭,用以款待宾客。
罗庆拉开暴怒的一家,顺带撒了一个小谎,说自己不爱吃饭就爱喝粥——顺溜。但主人俩口仍然无法释怀,除了对女儿屡教不改的厌恶便是对她日后去向的担忧。
“好吃懒做,怎么得了。哎,谁要?”
合该谋生命占桃花,罗庆一下便想起三十未妻孤丁一人的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嘴;没想到,两口子除了应承二话没说,似乎女儿就是一只烫手的山芋。
“我问一下。”哑巴的爸爸如是说。
或许是出于对罗庆的感激,还或许是对棍棒和呵斥的痛苦记忆,哑巴小姑娘欣然点头。
那一夜,他们家出现少有的和谐。哑巴爸不顾罗庆的再三阻挡,将那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宰了。四溢的鸡香和清脆的笑声在满山沟层层弥漫。
谋生初见哑巴,以为自己就是董永遇上了七仙女,对罗庆更是感恩戴德。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庆家的挑水担粪诸多气力活都被谋生承包了。
谋生从小就是孤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东家一顿西家一餐,转眼就到了三十多。
哑巴进门,谋生瞬息便有了家的感觉,走路干活就那瘦不啦叽的身板也能掀起一阵风来。
但渐渐的,谋生便心生懊悔,哑巴不能干活也罢了,偏偏生得嘴馋,抓来没养两月的鸡崽,她也会趁谋生不在家时偷偷宰了,也不管是生是熟,放在锅里骨碌几下,连骨头都能嚼下——活足足一个饿鬼投胎。
早先的激情迅速消退,惩处随之施行。
等到谋生对哑巴彻底绝望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四张嘴的重负使得原本就孱弱的谋生身体出现了严重透支,五脏六腑的各种不适接踵而来。他无法躲避,无法抗拒,只能和病魔陪着小心,期待着病魔的怜悯。
但病魔却如同山野的草蔓,在它的躯体内疯狂地蔓延。慢慢地,他的田荒了、地荒了,人也到了枯朽的边缘,不得不靠着四邻的接济生存,除了静等生命的烛火一点点耗尽,便是希望能将哑巴赶出家门,好给儿女留下一口米水——儿女大了,四邻的那点救助越来越难以为继。
董老板从裤袋掏出一个皮夹,抽出三张塞给罗庆。
“不能再加点?”罗庆又问。
“大爷,我怎不能赔钱做买卖吧?”董老板收好皮夹,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二十拍到罗庆的手中,“这个给你喝口水。对了,让她赶紧换件衣服。妈的,这天好像要下了。”他抬头看看天空。
“换什么换!要有衣服换能卖给你?真是的。”罗庆将二十元钱小心地掖好放进怀里,拿着三百块走向一直低头不语的罗谋生。
“收好吧!”他弯腰将钱塞在谋生中山装的上口袋里。
“给我。给我!”
“我看看。”
罗根和罗苗一齐奔来,都要去抢那钱。
谋生这回少有利索,右手迅速地捂紧口袋,一双失神的眼睛瞪着两孩子。
罗根和罗苗讨了个没趣,讪讪散到一边。
谋生柱了几柱,终于从地面站起,勾着腰,心无旁骛地踏向小屋。
“我们走了。”董老板开始朝哑巴走去。
哑巴哇哇叫喊,情绪异常激烈,不等董老板近前,抽身就往家中小跑。
罗根罗苗立即扑上来抱住哑巴娘的腰肢,罗苗还用小手捶打着哑巴娘。
“打你这大孬子。打你这大孬子。”
罗庆也紧步上前。
“你跟他们走,天天有好吃的,再不用挨饿了。”他不停地比划,指着罗根罗苗,“他们也不用挨饿,还能穿上新衣服。”
他生怕哑巴不能明白,一遍遍地重复。
哑巴舞动双手,一双大脚跺得噗噗山响,眼泪鼻涕唾液一齐迸发,拖着儿子向家里移动。
董老板却没有那么仁慈,上前“啪啪”二掌,扇在哑巴的脸上。
哑巴的呼号顿了一下,旋即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一下便挣脱开儿子的一双小手,扑向董老板。
顷刻,董老板的脸上便有了长长两道血痕。
董老板怔了,摸摸火辣辣的脸颊,那口凉气又从脚底渐渐攀升。
哑巴并没有乘胜追击,她折身就进了屋,一把推开粥锅盖,用竹端子(竹筒作的用来盛粥的器具——作者注)在稀稀没有几粒米的锅里搅来搅去。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罗谋生抓起一根木棒,在哑巴背上没头没脑地猛砸。
哑巴丝毫没有放弃,左手护着脑壳,右手的竹端子仍捞个不停,嘴里哑哑地抗议,眼泪扑簌簌地跌落。
竹端子盛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一只鸡蛋。
哑巴连忙将鸡蛋倒在灶台上,左手掀起小褂,右手捏着鸡蛋放入小褂做成的兜里。
“叫你好吃。我打死你。打死你!”
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养鸡了,也不可能有蛋。那鸡蛋不是从别人的草堆里捡来的就是偷来的。一想到这婆娘到这关口还想着那只鸡蛋,谋生刚刚平息的怒火升腾了,又气喘咻咻地举起棍棒。
哑巴哇哇大叫,拼命地护着那只鸡蛋向门外逃窜。
逃到门外的哑巴一边哭一边叫嚷,一边用嘴不停吹拂着兜里的鸡蛋。
罗根跑上前,一掌将鸡蛋打落在地。
“你吃,你吃。”用脚狠狠踏下去。原想踏它个粉身碎骨,没成想哑巴娘扑了过去,一双手早已抓牢了那只鸡蛋;所以,他的脚便踏在那双白净的手上,准备再踏一脚时,哑巴娘的整个身躯已经团在了鸡蛋的上面。
“你这个狗日的。”罗庆的竹杖重重抽在罗根的屁股上,“你就不能让你娘吃了那只蛋?咹!”
罗根“哎哟”一声,摸摸屁股,悻悻缩回那只脚。
“起来吧,把它吃了好上路。”罗庆拽拽哑巴。
哑巴弓起身躯,嘴里仍不断地叫喊,泪水鼻涕淅淅沥沥。
但这些都丝毫不影响她对鸡蛋的关注,双手轻捧起那只已然破碎形状略扁的鸡蛋,撩起小褂细细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尔后小心驳去碎壳。
她已忘了哭泣,手上的动作轻柔耐心专注而细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白嫩的鸡蛋和那双白洁的手上。
就在人们认为哑巴将要将鸡蛋放进口里的那一刻,人们无法相信的一幕发生了——
哑巴走到罗根面前,在儿子尚未明白过来时,敏捷地将鸡蛋塞进儿子微张的口中。
“哥,你过生日了?”罗苗跑过来,望着那只鸡蛋,使劲地咽着口水,一脸羡慕。
“跪下!”罗庆一竹杖打在罗根的腿上。
罗根吓得一哆嗦,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哑巴立即捞起儿子,向罗庆哑哑地比比划划。
然后,她用手拢了拢儿子的毛发,拉着儿子的小手放在妹妹的手上,哇哇地,指指自己指指阴沉的天际,指指儿子指指女儿又指指屋里;泪,便成了两口喷泉。
她最后抻了抻女儿身上的碎花小褂,车转身向着村外大步走去。
……
“娘!”
“娘——!”
在哑巴娘走了一箭之地,罗根和罗苗突然双双跪下。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惊雷隆隆而至,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