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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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庄

 

 

  伟人说:“伟大总以质朴的形式出现。”王庄进来那天,质朴到家了。大夏天,

挽裆裤,光脊梁披个黑棉袄。瞧不出一点儿伟大的影子。要说与众不同,只是瘦,

还高。你可以想像:一根竹竿挑着个小山核桃——脑瓜儿又黑又亮,从脖梗子两根

老筋,清清楚楚地来到支楞。

 

  我们在看守所练了五年饿功了,全体彻底减肥,按说快练成人干儿了。可和人家

一比,还欠火候。我们捂得像白秫秸杆,他晒得挺筋道—一根黑铁钎子子。

  我开始疑惑他没准是个伟人胚子,在于他两眼泛光没焦点。无论瞧什么都不聚焦,

看人一律用透视。你问他东,他准说西。很有大智若愚的谱儿。

  所里发《要物表》那天,更透出他的别具一格。

  那会儿我们算“未决犯”,不准和家人通信,也没有犯人的福利——每月两块钱。

所以一切日用品全靠家里送。每逢这时候,个个白着小脸,抓耳挠腮和考状元差不

离。要什么?怎么要?家里人看了怎么想?又怎么张罗,怎么送?  

  可人家王庄,表也不填。看着天,天上云也没有,鸟也没有,人家看空明。 

 

  等我完活了,他溜达过来,说:“给咱在手纸那行划个勾。”我问他牙刷?牙膏?

肥皂?香皂?针头线脑儿?

   “那没用。劳驾,再写个信皮儿。”

“地址?”

“王庄公社,王庄大队,王庄小队,王庄家的收。”嘿!真是个伟大的格式。

 

所里又让干活了——捻麻经子,那和捻棉线类似。只是转动的拨浪鼓大点儿,麻比

棉花硬点儿。我们个个光着青白搓板儿,小手紧倒,拧得忽忽乱转──人家王庄捏

点儿麻毛,左看右看,琢磨。

横班长顺着房溜达过来,喝道:“王庄!干活!”

“报告班长:这活儿,咱不会。”

“混蛋!干着学,学着干!”

让我帮他捻了三尺算是开头儿。万事开头儿难么。

三钟头过去王庄把那三尺捻成了一尺。本事!

横班长咧嘴了:“王庄,你成心啊?”

“报告班长:手拙。这是巧手娘们儿的活。”

“王庄,什么犯?”

“报告班长:早上喝粥。”

“混蛋!问你那——到底什么犯?”

“报告班长:是粥,白薯粥。”

横班长脸青了。“别这儿装傻充楞。停工!开会批王庄!”王庄真走运:正好前两

天,人民大学的学生郭维,嘴太硬。太伤人面子。一双手刚给打残了。听说:上边

正让楞班长写检查呢。要不,光批判批判?太便宜了。

“强奸犯——王庄,又不老实!罪行现行一块批!”横班长兴奋着红脸。

常辈儿是王庄的老乡,知根知底。他干牙行——到腾牲口。那是铁嘴钢牙,张口就

来词儿:

“王庄三十七,操了一个X。小脑袋舒坦了,大脑袋受了屈!”

全体哄堂大笑,前合后仰,昏天黑地,乐不可支。横班长都绷不住了。那天批判会

开真好。王庄真不含糊,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挂不住,要寻死上吊的架式。他还抿嘴

笑了笑。

回到号里,几个小年轻声缠着他得聊聊细节。王庄叹了口气:“咳,说什么呀。那

没用。”

这会儿,还得听常辈儿的:苦主儿是王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独生闺女——春花。“

顶花的黄瓜,谢花的藕”,水灵得很——一巴掌能扇王庄一跟头。前些日子,她有

了。支书得立码把她嫁出去。男方门当户对——也不是善主儿。非得问出是谁的种

不行。春花死活不说,她明白:奸出人命赌出贼呀。一口咬定,白薯地里让人糟蹋

了,没看清。男方不依不饶。最后,还得老人们出面,喝了酒合计合计:全村也就

王庄能去这个角儿。他心大,不至于想不开。他又胆小,不认。吊起来一打就认了,

认了,大不了判几年刑,还能去劳改队学点手艺。

王庄七巧玲珑心,没打没吊,痛痛快快就来了。那是真伟人,好汉没干也敢当。

 

开饭了,还是白薯粥。王庄端起那碗粥。楞了神,“叭哒”泪珠儿直接入粥了。放

下碗,哽咽着抹泪。

“我说,王庄,好汉有泪不轻声弹,怎么了,委屈了?”王庄一个劲摆手,吭哧关

天,才说出话来:“不是为那个,──粥太稀了──能照见月亮。”

“够糨了,稠多了,前阵子更稀。”

“你们北京人,成年累月就喝这个活着?”

“不这么着还怎么活?惯了,”

王庄慢慢抹抹脸,用大拇哥抹抹眼角。看看我,第一次聚焦了。

“老张,哪天出狱,上咱们家去。”

“干嘛?”

“让你们北京人见识见识咱们王庄的白薯粥——插上筷子都不倒。”

“是不是你正好插在白薯上了?”

“不——。那粥稠得插筷子,才能钉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靠这么糨粥的才

能出活儿。你哪天去都行,让你美美地喝饱了,管够!”

伟大的王庄的粥。

                                   于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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