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胡兰成 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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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网上买书,看到竟有胡兰成的《山河岁月》。颇感意外,因为此书一般被认为是其汉奸言行的理论依据之作,当属被禁之列。之前,已经读了此人另外几册在大陆出版的著作:《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和《中国文学史话》。现又见到此书,颇有些感触!

        胡兰成(1907-1982)是才子型的散文作家。他出生于浙江嵊县(现嵊州)胡村的一个贫寒农家,12岁过继给一位姓俞的财主。靠义父的资助完成了中学学业,然后当了几年乡村小学教师和邮局职员。21岁曾到北京燕京大学,每日在副校长室抄写文书两小时,“余外就偶或去旁听”,历时一年。

        1932年8月,胡的发妻玉凤病故后2个月,胡兰成到广西南宁一中任教员。1936年6月1日,广东军阀陈济棠和广西军阀李宗仁、白崇禧联合发动反蒋的“两广事变”。胡兰成应邀在《柳州日报》上发表一系列政论文章,积极鼓吹两广与中央分裂,因此引起各方的注意,汪精卫系统的《中华日报》也邀他撰稿。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后,胡兰成进入汪掌控下的香港《南华日报》当编辑。他的社论《战难,和亦不易》,深受汪精卫及其妻陈璧君的赏识,在陈的授意下,主持该报的林柏生将胡兰成擢升为总主笔。
 
  1939年春,汪精卫从河内偷渡到上海并着手组织伪政权,陈璧君推荐胡兰成充当汪的侍从秘书。翌年,汪伪政府成立,胡兰成被任命为宣传部政务次长、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中华日报》总主笔。当时汪精卫称他为“兰成先生”,经常向他“殷殷垂询”,他因此被认为汪精卫的“文胆”。胡兰成踌躇满志,自诩“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不料因此得罪了汪精卫、周佛海和林柏生等人,而被排挤出汪伪集团。以后,他通过日本使馆官员清水、池田笃纪,和日本军政界的少壮派人物交往,并向日军宇垣一成大将献计:“如果日本失败,向重庆求和,必遭到拒绝;至于延安,可以取得某种军事上默契,但于大局无补。求和必须向英、美,别无他途。”因此深得宇垣等人赏识,被推荐到武汉《大楚报》社任社长。

        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逃出武汉,先后隐居上海、浙江温州等地。1949年再逃香港,并在汉奸熊剑东之妻的资助下偷渡日本。开始依靠旭化成公司老板日商宫崎辉的接济,以后又与原“76号汪伪特工总部” 警卫总队副总队长吴四宝的寡妻佘爱珍同居。其间把台北出版的《蒋介石秘录》一书推荐给日本《产经新闻》连载,因而争取台湾撤销对其通缉。1974年,在香港《新闻天地》主编卜少夫的引荐下,胡兰成被台北文化大学校长张其昀聘为客座教授,在博士班授课。胡兰成在日本时已出版《山河岁月》,在台期间又推出《今生今世》。前后两书,遥相呼应,为他的一生所作所为辩解粉饰。于是引起台湾文化界的声讨,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作家白先勇以及政论家胡秋原等人均撰文抨击。胡随即于1976年仍回日本客居,1982年病死于东京。

        胡兰成的作品得以在大陆解禁,一方面反映国内的言论出版的自由度提高,另外也是一种理性回归的文化现象。愈来愈多的人,希望能全方位地了解一个历史人物,然后再通过他去了解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这是一种尊重历史的客观态度,值得弘扬。就其作品而言,胡兰成精通《庄子》,熟谙佛学禅机,对宋明理学颇有研究; 对古诗文也可说烂熟于胸;京剧和一些地方戏的很多剧目的大段唱词、念白,甚至背得出来;对印度文明和西方文明也较为熟悉,而且能够把书本上的知识很娴熟地融汇进文章中。

        台湾著名作家余光中评价胡兰成作品:“……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胡兰成先生于中国文字,锻炼极见功夫,句法开阖吞吐,转折回旋,都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一点不费气力。遣词用字方面,每每别出心裁,自铸新语,不袭陈规。……‘清嘉’而又‘婉媚’的绝句,《山河岁月》之中,仰摘俯拾,真有五步一楼之感。‘胡体’的文字,文白不拘,但其效果却是交融,而非夹杂。”

        著名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先生为《今生今世》中文版作序时写道:“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兰成一并算上。……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文亦不例外。……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么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胡氏的文章温婉、细腻有余,但毕竟难当大家风范,少了张爱玲的流畅、自如。更缺少徐志摩的灵动、郁达夫的愤懑、丁玲的叛逆、鲁迅的犀利、巴金的热情和茅盾的鞭辟;即使他引为自豪的政论文章,恐怕也难比上郭沫若的讨蒋檄文《试看今日之蒋介石》那么地酣畅淋漓。在胡兰成看来:“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 “人世是社会的升华,社会惟是‘有’,要知‘无’知‘有’才是人世。知‘无’知‘有’的才是文明。大自然是‘有’‘无’相生,西洋的社会惟是物质的‘有’,不能对应它,中国文明的人世则可对应它。文明是能对应大自然而创造。” 中国的人世是“有限的社会而涵无限的风景。”所以他的文章里展现的是“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是他一直极力推崇的商周时代那种“王道”与“礼乐”的人世。

        其实,胡兰成所处恰是军阀割据、内忧外患、国破家亡的乱世,他自己也过了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也许是他一直心向往之的;或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罢了。如同他读唐诗,推崇李白甚于杜甫,或许就是因为李白诗中多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那种洒脱与超然的“诗仙”风范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名士气派;而不愿接受“诗史”杜甫笔下尽是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的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
 
        在胡兰成的作品中,这种文字与现实分裂、隔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又如胡读《隋唐演义》,“书中最敬重的是单雄信”,而单雄信终究最后保了王世充,没能归唐,最后只能弟兄反目,身首异处;就像胡追随了汪精卫,落得汉奸的骂名。有些时候,对于文学或者文化的取向,对于人的一生影响真的如此之大吗?

        胡兰成一生的政治取向也是飘忽不定的,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过自己明确的政治主张与立场,只不过是个具有浓重名士习气及游戏人生思想的文人罢了。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兰成先生于政治一门学问不能洞明,于人情世故方面也难称练达。 胡兰成加入汪伪政府后,自诩“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汪精卫怎不反感,汪氏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即任《民报》主笔,乃一时政论文之雄杰,比起胡兰成,可谓天地有别。再者,胡通过林柏生、陈碧君的渠道跃为中委、伪中宣部次长,却又在南京和林柏生争权夺利,发生矛盾后,反向日本人告状,因此曾被伪政保局拘禁。获释后辞去伪宣传部职,转而投靠特工头子李士群,任《国民新闻》杂志总主笔,又著文攻击周佛海。李死后,反投靠周系统的罗君强,由罗资助其主编战略刊物《苦竹》月刊。旋被日本人选派汉口《大楚报》社任社长。战争后期他观察战争风色,又想和蒋集团拉关系未遂。做人做事如此反复,难免被人唾弃。
 
        胡兰成之所以名世,更有“薄情”一说。特别是他对著名海派作家张爱玲等诸多女子的始乱终弃,颇为世人所诟病。他把这些“风流帐”汇成《今生今世》的自传,描述与元配玉凤、女教师全慧文、红歌女应英娣、才女张爱玲等四任妻子和护士周训德、斯家小娘范忝馈⑷毡九?艘恢?唾馨?涞仁率捣蚱藿煌?木???薏幌改迳???〉梅缌鳌D压只嵊腥思シ淼溃骸俺匀矸钩猿晌幕?乃?迹?汲上壬?笨?滓玻 ?所以,张爱玲的读者大都不齿胡的浪子行径,张本人的作品中也尽量回避与胡的交往过去,此一细节最能彰显胡做人的失败。最后,朋友好意助你回台湾,就收几个聪慧可人的女弟子,闭门谢客,专心订解《碧岩录》一类的著作,或许后来居上,从而淡化人们心目当中对其汉奸的印象,也不失为好的收场。偏又不甘寂寞,仍沉湎于为自己“翻案”,难免不再引起公愤。因为,这已经不是文化、学术探讨的范畴了,胡先生终究未能真正地参禅悟道,不免又迂腐了一次。

        胡兰成对周作人与鲁迅的评价,倒是颇有见地:“周作人是骨子里喜爱着希腊风的庄严,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为回避庄严的另一面,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所以接近了道家的严冷,而又为这严冷所惊,走到了儒家精神的严肃。近来他就有一种不分明的愿望,要想改造儒家的哲理,使它的严肃变为庄严。无论如何,这将是徒劳的。我以为,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鲁迅也是喜爱希腊风的明快的。因为希腊风的明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生活气氛,也是五四时代的气氛,也是俄国十月革命的生活气氛。不过在时代的转变期,这种明快,不是表现于海水一般的平静,而是表现于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这力,这愤怒与悲哀,正是一副更明显的庄严的图画。这里照耀着鲁迅的事业,而周作人的影子却淡到不见了。人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文字,对于人生的观点上,有许多地方周作人与鲁迅是一致的,几乎不能分辨,但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

        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知道胡先生会偏重周作人多些,还是鲁迅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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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于文学城网友的部分回帖:

花菜 于 07-12-04 08:36:21
评的真好,多少帮我解了读胡的文章的困惑。
读胡兰成文章总有些矛盾,就如止庵先生说:"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觉得胡人品实在不好,可文字却又实在好。尤其其评论鲁讯周作人等的杂文,实在且独到的准确。能够参的禅机,却又俗的厉害,很奇怪的融合,让人费解。原来是因为:务细事而沾沾自喜,忘大节却昏昏不觉。想想来,很多人都如此的。

老粗 于 07-12-04 07:25:41
读完之后, 俺脑子里有一幅画: 一魁梧帅哥, 头上胡乱戴着各色王冠:文学大师/佛学大师/..., 赤裸上体, 略有胸毛, 手握利剑, 上书"一己之利", 在一肉砧上象剁肉馅儿似的狂剁着四个大字:"礼义廉耻".

Bater 于 07-12-04 07:24:03
腐儒之常病:务细事而沾沾自喜,忘大节却昏昏不觉 :)

idiot94 于 07-12-04 00:04:08
从通鉴记载来看,雄信从翟让于瓦岗,与徐世勣交善。李密权重,有谋臣以雄信轻于去就而请除之,密爱其才,不从。后密诛杀让,武士砍徐世勣中颈,雄信为之固请得免。密与王世充战不利,雄信拥兵不救,密遂败亡。雄信归世充。及世充败,徐世勣为之请命,太宗不许。
然而雄信尝与太宗战,突阵几乎槊及太宗,为尉迟恭所败,太宗幸而得免,故太宗之诛雄信也,未必无私。雄信不救李密,未必不念旧主之不平。然自古一失足成千古恨者,从来颇多解说,即如汪兆铭,陈公博等辈,未尝不孜孜于言辞之间,欲盖而弥张也。此近世之事,今日尚且有人颇为所惑。况远古故事,无暇细考,若学究于点滴细节,不观大略,容易泥于想象而失却原则---此则腐儒之常病,务细事而沾沾自喜,忘大节却昏昏不觉,兰成莫非又一例证乎?

来源: 金笔 于 07-12-03 21:37:44
文章写得非常棒啊,长知识了。忽觉得胡兰成跟李登辉有点儿象:出生卑微,专业有成,认贼作父 (指投靠日人),反复无常 (参加好几个党),彬彬有礼,谈吐不凡 (写文章或讲话),灵性不菲 (李是基督徒,胡是佛教徒),但终不脱俗。哈哈。

idiot94 于 07-12-03 18:12:08
感谢好文,长知识了!可叹啊,单雄信勇而无义,胡兰成才而不德,唉,居然一时名士,真可叹矣!当隋末之际,雄信以弓马之士有驱驰之用,故王世充不计其去就而权养之,秦王既平王氏,大势已定,鹰犬无所用矣,故虽有李世勣破家输爵之保,唐太宗容山纳海之志,而不能全其首领,斯可以为戒矣!兰成恃才而敬重如此人物,无识一致于斯,仅失其生前身后之名字,万幸矣!后来诸君当以为深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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