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十三）

（六）
迈克站在那儿看着梅梅已经有一会儿了。西下的太阳透过窗户洒在梅梅身上， 勾勒出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 她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盘了个髻子， 几缕青丝不听管束地滑落下来， 半掩住梅梅清秀但不乏倦怠的脸庞。 她微佝着肩背，似乎那里抗有不堪重负的担子。 此刻迈克突然意识到梅梅身上开始流露出她真实年龄的痕迹，不复那个曾在他眼里永远青春飞扬的年轻中国女孩， 而与这个发现同时涌上心头的是他的怜惜和想要呵护她的渴望。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象是九年前初次相遇时那般陌生却又充满情感地看着她； 他揣测着此时她正在电话里说些什么， 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他琢磨着为何她的表情突然显得紧张，而搁上电话后她的脸色又变得那么阴翳。 是她父母对她无法筹集到那笔款项而责怪她吗？ 迈克随即被一阵内疚席卷。 虽然作为美国人他无法完全理解梅梅这种看似极端的中国式孝顺，也不能接受要和她一起来承担这个责任， 但看到他的妻子为此备受折磨， 他又于心不忍， 觉得自己的固执已置她于左右为难的处境。

正在此时梅梅突然意识到他的存在， 蓦然回首，他一眼抓住了她的视线， 深深看进她悠黑的眼睛里。 两人就这样互相直直地对视着，在短短几秒钟却又犹如几个世纪长的时间里全心阅读揣摩着对方的感受。

最后， 梅梅开口了：“前头你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宏英家， 因此不能详问。 你说晚上你的部门要有个欢送晚宴， 是谁要走了呢？”

“哦， 你等会儿去了就知道了。。。我想你认识他。”迈克装作事不管己地说道，“ 我知道那是临时通知，因此很谢谢你二话没多说就同意出席。。。。这对我很重要。”

迈克的客气让梅梅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时无以应答。 但迈克仍然紧盯着她看， 这又让她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的局促。 正在这让人尴尬的僵立中，门铃响了， 梅梅于是急急忙忙抽身抢先去开了门， 原来是邻居的苏珊应约过来照看孩子。

十来分钟后， 梅梅和迈克坐进车子一起前往为晚宴所订的餐馆。 车子里又承继了刚才的沉默， 足足十分钟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经过一番犹豫迈克终于说话了：“你今晚看上去很动人。”

“谢谢。”梅梅浅浅一笑。 其实她自从宏英家回来后就忙着接孩子给他们准备晚饭等等， 直到最后十分钟才匆匆换上一件黑色大领口的连身洋装， 颈处随便系了条银色圆点的灰色丝巾， 略微修饰了下面容， 涂抹了点口红。 尽管她对自己颇不以为然之， 但迈克的赞美还是给她带来些欢喜。

迈克接着又出口问道：“今天宏英休假在家啊？”

“没有。 她实际上去洛杉矶出差去了。 我是去见丹尼尔， 宏英安排让他出借我三万美金。”梅梅缓缓答道， 有些忐忑不安， 但最后决定告以实情。

“梅梅！。。。”

迈克刚想开口， 却被梅梅的恳求打断了：“迈克， 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也知道你对我非常生气。 请别说出口！”

迈克不得作声， 只紧紧握着手中的方向盘集中注意力看着路前方。过了一阵只听见梅梅说道：“迈克，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女婴， 出生半年后她得了一种重病， 生命垂危。 她的父母当时下放在乡下， 带着这个小女婴跑遍附近的村镇找医生看， 但没有一个乡镇医院愿意收留这个小女婴， 都说已经没治了。可是她的爸爸妈妈死活也不愿放弃， 最后他们倾家荡产借了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带着这个小女婴来到了上海，指望上海有技术先进的医院能够医治他们的孩子。 在那个大城市里他们无门无路， 托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关系， 也被回绝过无数次。 在当时即便是上海的大医院竟也无法确诊这个小女婴得的病， 更谈不上治疗。 所幸最后经众多关系介绍的一位老西医动了恻隐之心，愿意尝试收治这个小女婴。 他推断她可能得了一种不常见的先天性淋巴瘤， 并采用了一种在当时来说相当超前的实验性治疗办法竟然治愈了这个小女婴。 在这个小女婴的治病期间她的父母在上海一住就是半年， 等他们最后抱着病愈的孩子回家时已经欠下亲戚朋友一屁股的债， 花了很多年才还清。”

梅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他们完全可以放弃这个小女婴， 但是他们没有。 这个小女婴长大后一直没有忘记是她的父母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一直想找到机会来报答她的父母。 这是她即便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决定出钱来让她父母能够住上大一点好一点房子的缘故。 这就是我中国式的家庭关系，虽从来不说我爱你， 但总是倾其所有地来给予。 这是恩情， 这也是我的心债， 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心债。”

梅梅转过头看着迈克， 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迈克，这个小女婴就是我。 我的父母已经年老， 如果我这次错过这次机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不去帮助他们， 将来我恐怕到死都会背着这个心债无法翻身的。”

迈克动情地伸出一只手握住梅梅的，却只听见她继续说道：“你也许会说父母竭力拯救一个婴儿的生命不应该是很正常吗。 在美国也许是吧， 但在中国， 尤其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 父母可以因为生了一个女孩就将其遗弃， 更别说是一个天生生有致命疾病的女婴。我父母在拯救我时给予的是超乎寻常的无私的爱， 而对此， 我只能以同样超乎寻常的无私来回报。”

“梅梅，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个故事呢？”迈克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也许我抱着一点希望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会全力支持我的决定和做法的， 因此当你那样决然地拒绝我时我就急了。”梅梅有些惭愧地说道，“迈克， 我知道我这样做让我们不得不承担额外的经济负担， 为此我很心知肚明， 心里也是非常的不安。 这几天我反复想的是我应该回去工作帮助家里， 小提姆和小本都开始上幼儿园了， 我该多些时间了。 只是。。。”

“梅梅， 若你没准备好回去工作， 就不用那么着急来逼自己。”迈克安慰道。

“迈克， 我怕是永远也不能够准备好的。”梅梅苦笑了一声， 继续道，“说老实话我很害怕。。。 我怕我这个一做就是五年的家庭主妇谁又会想要雇佣我？ 在美国我仅仅只有那简短一年不值一提的办公室工作经历，你知道吗为此我甚至怕写简历， 我羞于把那五年的持家经历放到简历上。”

“梅梅， 我知道你害怕， 但是若你不去尝试你又如何能够确证的确没有人愿意雇佣你呢？”迈克拍拍梅梅的腿，“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 即便你没有告诉我那个小女婴的故事， 我也想过了如果出钱给你父母买房的事对你如此重要的话， 那即便我不能理解， 我也该支持你。 我知道你爱我和我们这个家， 我该相信你若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让我们自己如此为难的。 今天给你打电话前我已经和我们的银行谈过， 得到确证我们是可以用房产作抵押来申请第二个贷款的。 我也想过若借来三万五的话， 分十年还清每年连本带息是四千也不到， 分摊到每个月也就三百多， 扣除用你小金库的一百块来还外， 我们每月也只多了两百来块的负担。 何况我刚被提升了， 工资据说至少能涨10％，想必能够承担得起的。”迈克轻描淡写地说完， 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你被提升了？”梅梅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们吵架那天保罗找我去他办公室， 我还以为他要解雇我， 谁知道他要我去出任新项目开发部的主管。”迈克有点自豪地说道。

“祝贺你！ 这是太好的消息了！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呢？”梅梅惊喜地说道，“那这个部门告别晚宴该不会是专门为你升迁举办的吧？”

“我不是早说过了， 你的出席对我非常重要。”迈克打趣道。

梅梅紧紧握住迈克的手， 心头一扫先前的阴郁。 这场替父母出钱买房的难事给她婚姻造成的危机竟能如此转机， 让她庆幸的同时更体会到只有经历过风雨才见彩虹的释然和欣喜。

迈克踌躇了一下，欲事先警告梅梅这个新职位将要求他经常出差， 而那恐怕让她回去工作的事更难做到， 但转念一想他决定今晚还是不要说任何让梅梅扫兴的话，于是握着梅梅的左手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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