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爱上女人 (4)

当男人爱上女人

(4)

凌波他们一帮人抵达坐落在白山脚下一条溪边的宾馆时,已是快一点了。分房间时,凌波已经暗下决心,避免一切与江一帆接触见面的机会,就婉拒了杜依娜跟她同房间的意图,说已经跟施丽萍说好了。杜依娜就跟赵颖一间。

大家在宾馆餐厅吃完中饭回房间休息片刻,按计划该出发去看瀑布暗河。凌波就告诉施丽萍,让她带话说她不同去了,理由是有点累。施丽萍劝了两句,凌波自然不会改变主意,只催施丽萍快集合去。

施丽萍出门时还在殷勤劝说:“还是一起去吧?来了就是玩,你一个人呆宾馆里,多没劲?”

凌波只笑笑,不为所动:“我有时候有点懒,就是旅馆里呆呆也不错吧?我很喜欢那条溪边的石头滩,等下去看看。”

施丽萍走后,刚开始凌波惴惴不安,生怕别人又来劝说,直到后来确信大伙都离开了宾馆,才如释重负。给自己泡了杯茶,到阳台上坐了一会儿,碧天如洗,近山青绿,远山黛蓝,层层叠叠,凌波把思绪放飞成闲云野鹤,顿觉神清气爽。再仔细看对面的山景,一处处不尽相同,真是相看两不厌。

凌波想起刚开车经过的那条溪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阳台。随手拿了本薄薄的宋词三百首,一包话梅,就出门往溪边走去。

这是新英格兰的初夏的和暖天气,山间的空气特别澄澈清新。凌波看到溪滩上的那些石块,有些堪称巨石,有房子那么大,很光滑洁净,干爽宜人。有孩子在溪水里嬉戏,有大人在巨石上穿了泳衣晒太阳。凌波会心一笑,这溪水喧哗,跟海浪拍岸,有异曲同工之妙,石块又比沙滩干净,真是绝妙主意。自己也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了下来,胡乱翻了宋词看看,有心想读它一首两首。这本宋词没注解,一两句就够琢磨半天的,偏偏溪水哗哗地响,好像把词句都冲跑了。真是没有悟性,凌波自嘲了一通,索性扔了宋词,脱了鞋袜,把脚浸到水里撩水玩了一会,就闲闲地斜倚在背后的石壁上,嘴里含粒话梅,看看远山,看看近水,觉得话梅的酸甜回味,格外的隽永,真是“秀色可餐” 。脑子里好像洗涤一空,什么也没想,却是清灵剔透,无比的惬意和清闲。

坐了两三个小时,凌波又想回宾馆坐阳台上享受去,偷闲一日,尽享水色山光吧。刚走上溪岸,却见到江一帆优哉游哉正站在那里!

凌波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呆住,脸也红了。

“嗨,你很会享受啊。看到你那么悠闲自在,就没好意思过去打扰你。” 江一帆泰然自若地主动打招呼。

“你怎么。。。不是去看瀑布去了吗?” 凌波努力平伏着心中的浪潮,让脸色平静下来,心里疑惑他来了多久了,站了多久了,嘴里也掩不住好奇。

“哦,我先回来了。实在没什么看头。”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看头?瀑布暗河都很奇妙的。” 凌波顺口说道。

“那你怎么没去?” 江一帆狡黠地反问,直视着她。

凌波顿时语塞,脸又红了一红,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唯恐江一帆看破自己心事,就扭头往宾馆走,嘴里胡乱编着借口:“瀑布到处都有,可是这样的石头滩不是到处都有的,所以呢,我决定看石头更重要。”

“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江一帆含糊其词地说,他已经跟上来和凌波走成并排,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派逍遥悠闲。凌波不敢接他的话茬,深怕话中有话,就装作听不懂。

江一帆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会想起改行做IT的?”

“懒呗。不喜欢原来的专业,最爱好的又不能挣饭吃,就退而求其次,做比较爱好的了。” 人说干一行恨一行,凌波的问题是看起小说来废寝忘食,怎么也改不了。

“那你最爱好的是干什么?写诗?” 江一帆看看凌波手里的《宋词三百首》。

“最爱好的是读小说。你可别笑话我,我只是喜欢捧捧诗书,沾点仙气。就是捧着这么一本字字珠玑的文字,好像抱着百宝箱,顶礼膜拜的敬仰。” 凌波赶快老老实实地解释:“其实,我别说写,连一首都背不下来。好像毛泽东的还能背几句。”

“我也是。毛泽东的读得多一点。” 江一帆附和着。

“不过最近看到网上很多关于毛泽东的诗词的帖子,众说纷纭,难辩真伪。也有说写的不怎么样的,特别晚年的一首。。。骂人一样的,有失风雅。” 凌波微蹙眉头,不好意思说“不须 放 P” 。

“哦?你是指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那首吧?要我说呀,就那样骂人的,才叫气概到极点哪。” 江一帆语出惊人。

“怎么?敢骂人就叫气概啊?” 凌波低头踢了颗石子,对这看法感觉很新奇。

“当然了!毛泽东在诗里开骂是有深厚的历史背景的。当然我也不是最清楚。据说那时候苏联也威胁着中国,毛泽东压力很重。他那么写,一半是对苏联的恼火,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还有一半是打遍天下无对手的放肆。所以确切地说,毛泽东那叫狂,张狂,骄狂,狂妄。而且以他的资本,为什么不狂一下呢?打跑了老蒋,手无寸铁也打得老美在朝鲜求和谈判。难怪他不可一世,傲视天下,傲视群雄,骂一句,也是痛快淋漓!别的不说,我就喜欢他敢把美国比作纸老虎。当今我看世界上还没有几个人敢这样说美国吧?别说当年中国一穷二白,手里也没有核武器。再说还是在诗里,那真叫开天辟地。所以呢,这句骂人话,表现的是一身傲骨和不可一世的王者魄力。” 江一帆慷慨陈词,神采飞扬,一股洒脱不羁劲,眼睛里闪耀的笑意和整齐洁白的牙齿的光泽交相辉映,让凌波眩目迷失,毛泽东词里的“指点江山, 挥斥方遒”该是这样子,周瑜在赤壁调兵谴将,“雄姿英发” ,该是这样子!

“照你这么说,越骂越显民族气概英雄气概了?全国人民齐开骂?”凌波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好笑地抿着嘴。

“你不知道吧?骂人,也不是什么人都骂得出来的,确实要有气魄和胸襟。而且,毛泽东也写过最高雅的诗,所以即使偶尔俗一下,也不会流俗。要是一个一贯骂人的粗人,那么骂的境界就很低了。” 江一帆说得一本正经。

“没听说过,说粗话还有境界之分。” 凌波心里有些同意,嘴里不服气。

“我确实相信,不是什么人都能骂出那么一句话来的。让我想想,好比说杜甫,即使能写气壮山河的诗,恐怕就骂不出什么有威力的话吧?让我想想,估计他会这样吵骂--”他一改浑厚的嗓音,用微弱的声嘶力竭模仿杜甫:“你们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也不可怜可怜我这糟老头?”

凌波笑得端不住,只好停了脚步:“那你怎么不说杜甫是文人雅士,说不出粗话?”

“你知道根本的区别吗?毛泽东是诗人,又指挥过千军万马,有过各种力挽狂澜的经历,所以总是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威势,一直扬眉吐气,才敢开骂。杜甫他们只是诗人,而且是郁郁不得志的诗人。” 江一帆正色说。

“说了半天,好像你最欣赏毛泽东这首骂人的诗了?” 凌波笑着问。

“那倒不是。我是说一般的人,没有雄厚自信支撑,没有雄才大略,都骂不出这么一句轻轻松松又惊天动地的话来。骂人也得有资历,这句话骂得最有个性,恰到好处,意义深远。说专制也好,独裁也好,至少是独霸天下的气势,你说呢?”他意气奋发、悠然自得地看着凌波。

“你这番理论我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幸亏你不是一国之君,否则可能是暴君。而且可能是好战分子。因为很会找借口。” 凌波大胆推断。

“你别听我的。我坦白,我那是纯粹瞎扯,只是给自己不学无术找理由。” 江一帆轻轻巧巧,就全盘否定了这个话题。

“不过呢,也确实有些道理。” 凌波不得不承认。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宾馆的门廊。

“要不要去那边坐一会?” 江一帆向厅里空着的沙发茶几示意着。

凌波硬生生切断自己心里想继续交谈的欲望,略带歉意地笑笑:“不了,我回房间去了。”

“那就晚上见?” 江一帆征询的口气,眼睛里的期望展开如一片星光闪耀的海。

凌波把自己沐浴星海的渴望使劲地咽了下去,挥挥手,不置可否,毅然转身而去。

依娜她们在晚饭前都回来了。晚饭以后,凌波就溜回了自己房间,重新下决心,不管什么集体活动,她是不预备参加了。可是,杜依娜和施丽萍一会儿就跑过来,喊她去王梓他们房间打牌,说是五缺一等她打八十分升级呢。凌波说有七个人可以打,什么牌都可以了。杜依娜说三位男士坚持要打八十分升级,而杜依娜和周曼不会。凌波说那就大家争上游呗,施丽萍说争上游多没劲。这时赵颖也跑过来,连拖带拉地强迫凌波去,说难得有空过过八十分的瘾。凌波只好站起身来,跟着赵颖她们往外走,暗暗叹着气,责怪江一帆的不妥协不放弃劲头。因为她能感觉到,这都是江一帆在背后坚持的缘故。

打牌的时候,凌波跟江一帆李超合伙,王梓赵颖施丽萍一队。对手很强,凌波不能不全神贯注,运筹帷幄,幸亏牌运似乎很好。有拖拉机出击成功,手里王牌也总是不少。可是江一帆和李超都算作她的牌技来喝彩:“厉害厉害!” “果然厉害!” 好像她什么高手一样,害得她虚荣又很心虚。也有那么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候,凌波患得患失,出牌时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总是江一帆,一个了解和鼓励的眼神:“没关系,还有我们呢,尽管大胆出!” 那种大包大揽的口气和默契的承诺,让凌波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再大的风浪他也有扭转乾坤转危为安的本领,就觉得特别心安神定,无忧无虑。特别是他讲话的语调,轻柔体贴的温暖,深不可测,余味无穷,在凌波脑子里一波一波的荡漾,让她晕眩让她陶醉。

江一帆跟凌波几乎没讲什么别的话,可是凌波一晚上如坐针毡,是因为他旁若无人的注视,直看得凌波脸颊绯红,心跳一直不规则,手都是抖动的,几乎握不好牌。醉生梦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隐隐的犯罪感,被一层层的欢乐和甜蜜掩盖,凌波如饮醇酒,酣然陶醉。到后来,凌波不敢看江一帆,不敢看坐江一帆旁边看牌的依娜,甚至不敢看李超他们,唯恐她的眼睛里流淌出醉意。经常就那么微低着头看着牌,还是真切地沐浴在他阳光般热烈执着无所顾忌的目光下,真不知是在炼狱里快乐地煎熬还是在天堂的宫殿里幸福地倘佯。

显然,答应来参加打牌,又是个错误决定,可是这个错误,竟是如此甜蜜如此温馨,凌波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回事?凌波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无论如何甜蜜如何美丽,这样的错误是不能再犯了。在回程的路上,凌波这样告诫自己,她正襟危座,目不斜视,专心跟施丽萍他们聊天,不再往江一帆的方向看一眼。在周一上班的时候,凌波还是这样警惕地告诫自己。

依娜星期二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凌波正在人事部门的蜜雪儿那里送个旧支票账号作工资直接存款用,蜜雪儿在跟他们几个诉说她刚买的房子的烦恼。说是邻居非得坚持用她家的车道,她们不让,邻居就使坏,乱扔杂物什么的,看来要请律师去打官司了。凌波第一次听到美国的邻里纠纷,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以想像蜜雪儿每天该是多么忧烦,深表同情之余,也是开眼界。

 
依娜说这星期五晚上她们一伙人准备去纽约百老汇看演出,凌波心中一动,仿佛一根甜美的线在心里牵动,眼前就浮现出江一帆专注的眼睛。凌波狠心地咬了咬牙,闭了闭眼睛,对不起,我只能让你失望。

“依娜,谢谢你,这次我不想去了,你们去吧。” 凌波觉得肋骨还是哪里轻抽了一下,有点痛。是痛,也只有坚忍。

依娜很耐心:“去嘛,一大帮人热闹,西贡小姐,很有名的,票子也不容易搞的,还是江一帆一个朋友有门路才搞到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见识见识百老汇嘛!”

果然是江一帆在牵头!看来他不会轻易放弃。凌波心跳了跳,强压下迷乱的思绪,漫应着:“也许以后,以后总有机会。”

“哎呀,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干吗?人家一个人的,象施丽萍赵颖,全去凑热闹去的。” 依娜竭力怂恿。

“一个人可做的事多得很,我忙都忙不过来呢。看电视了小说了。” 凌波夸大其词。

依娜在笑:“你不就是看小说吗?你这书痴,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啊。大学里,天天拿着我的借书证冒充我,害得我也出名了。那图书馆员天天喊我的名字,让我去拿小说。全校以为我是最大的小说迷了。系里经常有人说,今天你又借小说了?天地良心,我刻苦用功还来不及呢。好笑的是,你天天借小说,人家喊的倒是我的名字!”

凌波抱怨:“不就是那家伙存心折腾我吗?我用自己的借书证借好以后,又用你的借,他喊你的名字时我赶快答应,可是他说我不是杜依娜!非要找你本人不可!” 凌波换了口气:“我对你是感恩不尽的嘛。以后就不要提这种不光彩历史了嘛,人家经常后悔虚度光阴荒废人生的。”

大学的时候,理科生只允许借一本小说。凌波看得快,又贪,一次总想多借几本,就东借西挪拿室友们的借书证去借,借杜依娜的最多。开头还蒙混过关,几次以后,图书馆员也认识她了,说杜依娜不是她,以依娜的名字借的书不让她拿走,非得一遍遍在喇叭里喊杜依娜去拿。凌波只好飞奔去找依娜来解围。依娜气得牙痒痒的,还是跟她跑了一趟又一趟,去把小说给她领出来。

依娜反问说:“你有什么好后悔的,悠哉悠哉天天小说也读了,考研究生出国也比我们还顺利。谁不佩服你啊?”

凌波大叹苦经:“你不知道,当年那压力大的,看你们个个背着书包到教室用功去了,就我读小说,天天感觉犯罪一样,结果呢,都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看也看不好啊。可怜兮兮的。所以现在希望补回来了,好好地笃悠悠地看个够。”

依娜又笑了,说:“好了好了,随便你,再拉你去玩倒好象我不人道了。”

凌波最后说:“还是谢谢你,依娜!我知道你好心。Have a wonderful time! 玩得开心。”

周五的晚上,凌波去依娜她们大学的图书馆看看最新中文书报。先从一本《小说选刊》里读了一篇关于青藏高原驻军的小说,血肉躯,英雄情,亲兄弟般的义气,“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境界,壮怀激烈,悲情感人。凌波悄悄抹掉了情不自禁感动的泪珠,觉得胸中尘埃荡涤一空,清气满怀,乾坤朗朗。不知谁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特别是在越来越崇尚物质、越来越拜金的社会里,没有精神,无异于行尸走肉,没钱会空虚,有钱也颓废。当今物欲横流,污泥浊水,大概只有军营,特别是雪域高原的军营里,才有一方净土。所以凌波偶然读到这类文章,都是细嚼慢品,当作精神食粮,品味着生活的真谛。

快闭馆时,凌波又翻到一篇好文章,舍不得放下,广播里闭馆通知响二遍时,料想同往常一样,此时自己该是最后一个了,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竟发现江一帆正从不远处的一个座位上站起来。深灰色衬衫,束在卡其裤里,更衬得气质深沉浑厚,身姿挺拔骄人,象暗夜里一颗烨烨宝石。他,他怎么会在这!不是应该在纽约吗?

双眼对视的片刻,凌波就化在了他眼中的融融春光里,梦幻般朦胧的笑意就浮上了眼角眉梢,俏脸陡然增色,展放成春水里的一朵明媚娇艳的水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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