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那天下午,妹妹下班赶回来,要开车带父母和我一起到位于沪东的“王家沙”饭店吃年夜饭。到饭店吃年夜饭,是而今沪上的时尚。稍大一点的饭店的年夜饭,早在几个月前就预订满了。以前人钱少时间多,忙十天半月准备一顿年夜饭是常事。而今,生活节奏快了,钱多了,时间倒少了,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措办年夜饭,无论精力和情绪都不济了,于是就有了到饭店吃一顿的新风尚,省多少麻烦。
我们坐上妹妹的车,向饭店驶去。妹妹刚拿到上海驾照,只会将车向前开,不会向后倒。倒车时方向盘怎么打,竟一点不知道。纵如此,她仍然一路嘻嘻哈哈地把车开到饭店门口。饭店没有停车场,却有不许停车的标志。妹妹把车停在一家厂门口,当道堵着路。正这时,看到两个交通警察,驾着摩托过来了。我感到不妙,忙从车里钻出来,先发制人问他们:“这儿附近可有停车场?”交警看我一眼,手一挥,说:“今天大年夜,谁来管你们?你们随便停!”“随便停?”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随便停!只要不停在马路当中就行!”说完话,摩托后一股青烟,嘟嘟嘟飞一般走了。是赶回去吃年夜饭吧?
“王家沙”原是上海一家颇有声望的点心店,现在在沪东开了一家分店,虽不及总店繁华,今日也悬灯结彩。尤其那一串大红灯笼,从高高的门厅顶上挂下来,平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饭店门口立着一个大牌子,上书:“年夜饭全满”。那“满”字,写得苍劲有力,透出店主人的那股高兴和自豪。
往日客人进来,照例由身穿旗袍的妙龄少女招待引路。今日不同,今日是大年夜,饭店的两位经理,一男一女,今日都亲自站在大厅门口接待客人。妹妹因公事常到这儿请客,店主人就份外热情,和我妹妹一样,也称我父母“爸爸妈妈”,也喊我“二阿哥”,把我们热情地引到楼上一间由屏风隔成的单间。女主人笑嘻嘻地把我们安排落座后,立刻打个招呼,又登登地下楼去了。她忙得脚下生风,脸上也汗津津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当年常见的这副对联,倒真是该店现在的写照。
大年夜的“王家沙”真是热气腾腾。大厅里十几张圆桌,早已闹哄哄地坐满了人。楼上的包间,一间间房门大敞着,欢声笑语如潮水般从里面涌出来。五六个活泼的孩子,如撒缰的野马一样,一路呼啸着奔出来,互相追逐,嘻笑中转身却走错了门,冲到隔壁房间去了。如果说大门外的马路上,此刻空荡荡不见年景,在这悬灯结彩,笑语喧哗的饭店里,过年的欢乐,正如沸腾的开水一样,热烈地翻腾着。
我们刚落座,茶就送上来了。茶刚饮了两口,饭店的女经理,就笑容满面地送来两盒巧克力,给我妹妹的女儿,作为新年的礼物。我那外甥女今年已十九岁,不再是孩子,收礼之时似乎有点羞涩。但店主今日给顾客中的孩子送金灿灿的巧克力,反映了店主的机巧。是啊,今夜人家顾客到这儿来过年,送来的是一份财源。店主还一份巧克力,还的是一份谢意。在这一送一还之中,新年的喜庆就在顾客和店主之间交流着了。
菜一道道上来了。那醉蟹冷盆,鲜美中透出浓洌的酒香。那水晶虾仁也风味独特,不但观之个个透明如玉,吃来更是嫩滑爽口。席间,饭店的女经理,穿梭于各桌各房之间,频频地祝大家新年快乐。邻桌和邻间认识我们的朋友,也不断地把杯前来拜年。妹妹因之也常常离座回拜。我想起以前在家中吃年夜饭,三代四代人围桌而坐,那绝对是自家的事,没有外人来干扰。而在饭店吃年夜饭,就多了一层应酬。我感到有点像集体婚礼,少了些私人的乐趣,多了几分公众的热闹,情味也可说各有千秋的。
“王家沙”的菜原本是不错的,但那天除了醉蟹和虾仁以外,其它的都平平不见特色。鲥鱼应带鳞而吃,而陈上来的清蒸鲥鱼竟片鳞不挂。点心赤豆羹有如浆糊,而且抢在老鸭汤之前就端了上来。塔菜冬笋太咸,卤的猪舌又干得起了卷。临别之时,店主人向我们再三道歉,说客人太多,忙不过来,不得不临时雇了些师傅炒菜,质量不过关,怠慢之处,容日后弥补。我们笑着叫她不必在意,几十桌年夜饭同时举行,饭店自有难处,何必苛求而落个不愉快呢?难得今宵,大家图个和气吉祥吧。